一大群人咋咋呼呼追出來,有的以符神行,有的騎獸疾奔,有的坐飛禽升空……各顯神通,恐落人後。


    也有不少本來就是一夥兒的,想是做慣了此類事情,十分有默契,彼此間分工有序,有條不紊。


    “隨時傳音。”


    “看準時候傳送。”


    “要防著被人截胡。”


    “留意信號。”


    ……


    動作快的追寵渡。


    動作慢的追前麵跑得快的。


    幾百人的隊伍,出城時一窩蜂,現在排成幾條線,跟一隻八腳蜘蛛似的,分別從不同的方位追入萬妖山。


    同樣是神行符,不同人用出來的效果自然千差萬別。寵渡根骨差、境界低,即便先跑,仍不免被死死跟著。而那些迂回入山的,換個方向來看,反而跑在了寵渡前麵。


    於是局麵漸漸變成:前阻後追四周堵。


    一頓飯的工夫,已經翻過兩座山頭。


    深入山間,雨水不再是城中的細絲。


    雨滴似綠豆,砸在樹葉上“啪啦啦”“咚隆隆”直響,仿如戰前的擂鼓。但這令人亢奮的節奏,經過繁枝茂葉從上到下的層層過濾,傳到地麵時,變得舒緩,少了喧囂。


    不過頭上這場雨,無論激烈還是寫意,寵渡統統不在乎——至少目前如此;他所緊張的,是身後那場人造“雨”——後方射來的符紙法術密如雨下從未間斷。


    天地之雨,再大不過濕身。


    術符之雨,再小亦可取命。


    以符破符不現實。為了喂飽“小可愛”,如今手裏可供支配的符紙不到一百,沒條件揮霍,當然能省則省。


    幸有十幾年體術底子,寵渡借著山林地形的掩護左突右閃,保得暫時無虞,卻不免人到哪兒,光芒就亮在哪兒,聲音就響在哪兒。


    躲無可躲,藏無可藏。


    自己的位置暴露無遺。


    但……並不要緊。


    拋開靈晶與靈石不看,一千貫銅板算多麽?


    多。


    很多。


    對刀口舔血的獵妖客而言,殺人越貨實乃家常便飯。今夜好幾百人入山,明槍也好、暗箭也罷,隨便取上幾條人命,何愁不得千貫銅板?


    換言之,要撈錢,其實完全沒必要認準寵渡一個人來殺。所以在這場遊戲中,一開始的確隻有寵渡是獵物;但越往後,每個人的角色都在隨時變換。


    蟬可以是螳螂。


    螳螂可以是黃雀。


    黃雀可以是獵人。


    ……


    這就是眾人甘冒奇險加入這場追逐、也是寵渡敢獨麵數百人的原因,料定是一趟渾水,且越渾越好。


    水渾,才好摸魚。


    果不其然,入山不久已有人忍不住動手。樹林中刀劍相交的聲音、術符炸裂的轟響此起彼伏,間雜著呼喝謾罵與慘叫哀嚎。


    “這也太心急了。”寵渡樂見事態朝著預想的方向發展,隻對今夜存活下來的把握多了些,未敢有一分一毫的沾沾自喜,畢竟真正的考驗遠未降臨。


    金烏弟子會如何遭遇?


    刀疤臉會在哪兒等著自己?


    山中是否潛藏著意料之外的危險?


    ……


    叩賞之夜的獵殺遊戲才剛開始,生死猶在未知之數,寵渡不敢有半分懈怠,反而更加謹慎,正自盤算,似聽一陣“嗚嗚”聲起在右前方。


    ——暗寶?!


    聲音很輕,周圍又有鬥法的聲響幹擾,其實聽不太真切,說不上是風聲還是破風聲。但眼下的局麵,稍有不慎即是萬劫不複,誰敢心存僥幸?


    說時遲那時快,純粹是下意識的反應,寵渡就地一滾,背抵樹幹,同時將神念散出。


    咻咻咻——砰砰砰。


    前一刻落腳的地皮上,三根尺長鋼釘入土半截。不過眨眼的工夫,落葉腐朽,地麵變黑,顯見鋼釘上淬有劇毒。


    寵渡冷汗涔涔,卻無暇驚駭,神念中見得白光乍閃,鞭子粗細一道光從遠處樹叢中橫掃而至。


    “金蠶符?!”寵渡腦海中閃過三個字,腳蹬樹幹借力躍起半空。


    “得手了。”


    乍起的歡叫聲中,四人持械來砍。


    斜上方跳下一人手擲鎖鐮。


    左右兩人各執刀劍。


    地上一人揮舞棍棒躥起後方。


    上下左右前後皆有阻攔,就此將整支隊伍的分工展露無遺:一人遠攻封死退路將寵渡迫入伏擊圈,另四人藏在近處突施偷襲;大抵躲得過遠處的金蠶符卻難避開近身的刀劍,擋得下左右卻防不住前後。


    布局可說滴水不漏。


    時機不可謂不精準。


    配合可說無懈可擊。


    麵對這樣的圍剿,尋常獵妖客不死也要缺胳膊斷腿兒;但在寵渡這裏卻無所遁形,再精心的偽裝與隱藏也無力——一如神念勾描出的世界那般蒼白。


    四個人的準確位置,早在神念外放的那一刻被寵渡了然於胸。因此與其說被四名“螳螂”包圍,倒不如說是作為獵物的“蟬”將計就計。


    於是,螳螂與蟬瞬間易位。


    寵渡右手反握樸刀,左手二指夾一張炸符射了出去,轟的一聲,將左首那人身裹煙火跌落地麵;旋即一刀,——哧!劃破了右首那人的肚皮。


    轉眼隻剩前後兩人。


    這當口金蠶符到了。


    原來皮鞭粗細的金線,已分裂成豎排五縷金絲,末端扁平開闊,薄如刀鋒,遠遠來看,恍若五把長刀橫切而過,將沿路樹幹盡作五段。


    砰砰聲中氣流紛擾,斷木四飛。


    寵渡順勢擎刀,擋住鎖鐮。


    兩邊力道差不多,但位置不同。


    鎖鐮大漢從高往低落,寵渡卻是從下往上跳,位置上吃虧,腳下無力可支,被壓落半空;卻將雙腳連蹬斷木,借以卸力緩解墜勢,同時將斷木踩落身後,一時墜木如雨,令地上耍棍那人不得不轉攻為守節節後退。


    一切隻在電光石火間,寵渡沾地就走,持刀揮舞再將沿路落下的斷木反打上空。鎖鐮大漢一時下不來,等落到地上,哪裏還見寵渡人影?


    “他奶奶的。似曉得有埋伏?此子果然不簡單。”大漢脫口大罵,卻見另一人提刀急匆匆奔上前來,道:“大哥,老四燒沒了。不殺了那小賊,難消我胸中這口惡氣。”


    “老三如何?”


    “還有氣兒……”


    “我五人合擊何曾出國紕漏?不想竟在此子身上失了手。”


    “追是不追?”


    正琢磨著,忽聞四下裏窸窸窣窣響成一片,明顯更多獵妖客循聲而至,鎖鏈大漢斬釘截鐵言道:“叫小五撤。”


    使刀那人舌抵雙指,望林中吹個響哨,全不管老四一具焦屍,隻扛起老三扯身疾走。也虧平日裏多少次配合練出的默契,三人進退有據,幾息工夫便消失在繁枝密葉間。


    就在三人撤退的同一個方向上,往深處再走百裏,胡離正以神念密切關注著戰局,當下見了寵渡真容,一時哭笑不得,“這不是曾跟狼伯一路的那個娃娃麽?……前些天挖坑整成大花臉,先前門坊上也沒把偽裝撤幹淨,竟一時沒認出他來。”


    上回招惹元嬰老怪。


    這次遭數百人截殺。


    嗯,小子挺會惹事。


    原本隻想做個旁觀者,此刻心態卻也有些微妙的變化,胡離想起之前狼伯對寵渡的態度,頓時好奇起來:堂堂一介丹境大妖,何以對一個人族嘍囉如此照顧?


    “也罷。就幫狼伯看看,這小子值不值得。”胡離既知寵渡有神念,自然有意藏鋒不露分毫馬腳,卻見寵渡正齜牙咧嘴靠在一截粗壯的樹枝後。


    早前受矮道人一拳,後硬抗烏晶劍意,故此落下舊患;剛才運功行氣牽動傷口,此時發作,寵渡渾身劇痛,跟要散架一般,昂頭引頸喉嚨一滾將幾粒丹藥囫圇下肚,依稀聞得林間各路聲響。


    若隱隱傳來的哨音是信號,則方才五人必已撤退,但寵渡不敢心懷僥幸,緩了片刻躍落樹梢,化開隱形符,似個猴子在枝葉間跳來跳去。


    走沒多久晃見一人鬼鬼祟祟,將闊如四方一副身板窩在前麵樹蔭下,探頭探腦顯是埋伏模樣。


    寵渡望之暗歎:“當真冤家路窄。”


    ——不是申闊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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