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霽月院。


    百裏靖炘聽到門外動靜,放下手裏的遊記,沉聲道:“進來。”


    藺紫和藺逸入內,半跪在地,稟報道:“主上,方才獅鷲載著蕭衾出發前往封地了......”


    一旁的醉芙幽幽睜開雙眸,道:“飛塵可願出關跟隨?”


    藺紫搖搖頭。


    醉芙長歎息一聲,道:“罷了罷了,這兩人的心結就讓時間來化解吧......”


    當初謝長瀚允諾她組建勢力以防萬一,她暗中謀劃多時,但無奈風浪一波接著一波湧向忠勇侯府,日月如梭,到如今,她麾下竟隻有寥寥五人不說,這裏頭的魏蘇和長生還在成長當中,自己可謂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此一役關係著大局,凜雪在京城離不開身,她隻能派遣蕭衾到封地進行輿論煽動,可蕭衾畢竟是個少不更事的女孩子家,本以為師澤能說動飛塵出關陪同,可終究......


    唉......天不遂人願。


    就在醉芙沉浸在思緒時,門外傳來一聲急促的腳步聲,下一秒,長生激動的聲音響起。


    “姐姐!荊老大夫說老先生快要醒了!!!”


    聞言,醉芙猛地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


    “長生!派人通知舅舅秘密回府!”


    說完,醉芙著急地拉起百裏靖炘的手,直直往外走去。


    ......


    卯時,天邊一顆晨星在半昏半暗的夜色突圍而出。


    空氣中還彌漫著破曉的寒氣。


    侯府門外,謝旭翹首以待許久,聽見遠遠處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趕緊出門迎了上前。


    隻見破曉的天光中,一名高大的男子策馬歸來。


    謝旭微微鬆了一口氣。


    男子帶著一身寒氣下馬,外袍已被沿途朝露浸濕個透,可見一路上趕得著急。


    謝旭接過謝長瀚解下來的外袍,低聲稟報道:“侯爺,小姐他們已經在流螢院等著了!”


    清晨濕潤的水汽打濕了男子的眉須,謝長瀚腳步不停,頗有些慌不擇路的感覺,快步流星地朝流螢院奔去。


    進了流螢院,謝長瀚一顆心越跳越快,離門口還有一步之遙時,謝長瀚甚至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舅舅......”


    醉芙看見心心念念的人影終於出現在門口,臉上情不自禁地掛上了一抹笑容。


    方才醉芙可真是心急如焚,一會兒怕玄豫先生太早醒謝長瀚趕不及,一會兒又怕玄豫先生太晚醒耽誤了謝長瀚外頭的大事,所幸謝長瀚及時趕上了。


    謝長瀚兩隻手緊緊揉捏著,看著醉芙,眼睛微紅,局促問道:“父親他......”


    醉芙微微搖頭,“還要再等等......”


    謝長瀚不明所以,再等等是什麽意思?


    女子拉著謝長瀚到一旁坐下,“荊老大夫還在裏頭問診,舅舅切莫心急......”


    在醉芙的安撫下,謝長瀚焦躁不安的心情緩和了許多。


    不一會兒,荊老大夫終於從屋裏頭出了來。


    白須老人對著眾人說道:“侯爺小姐,你們可以進去了,隻是老先生剛醒,精神不濟,你們可要留心些,莫讓老先生動情傷心了。”


    醉芙拉了拉還愣怔著的謝長瀚,謝長瀚回過神來,趕緊連連道好。


    “諸位都隨老夫進去吧......”


    醉芙拉著百裏靖炘的手,跟在謝長瀚後麵,魏蘇與長生留在正廳裏,以免進去擾了玄豫先生的清靜。


    醉芙雖沒謝長瀚激動,但也是提著一口氣,走進了寢室。


    屋裏頭日光氤氳,藥湯的苦澀之味縈繞著整個房間。


    透過絳紫色的床幔,醉芙看到床上一個半臥著的身影。


    一時間,女子心中情緒哪裏還抑製得住,兩行眼淚就直唰唰流了下來。


    百裏靖炘謹記荊老大夫的提醒,怕醉芙惹了玄豫先生動情,輕輕搖了搖她的手,示意她冷靜。


    醉芙會意,趕緊抹幹眼淚,抬頭一看,隻見前頭的謝長瀚也偷偷抬袖抹了一把臉。


    謝長瀚忍住喉頭的哽咽,輕聲喊出了久違多年的稱呼:“父親......”


    床上的人緩緩轉過頭來。


    時隔十幾年,日思夜想的人再一次活生生出現在眼前,謝長瀚撲通一下跪在床前,匍伏痛哭。


    這一幕真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荊老大夫呆在一旁歎了口氣,看來剛才的提醒都白費了,隻想著待會還要再開多幾味藥給玄豫先生補氣益神。


    謝長瀚這一哭可真是哭的痛快,二十七歲的他像重回父母懷抱的幼獸,將這些年來受到的委屈和憤恨發泄了個徹底。


    突然,一股溫熱壓在他頭頂上。


    水去日日新,花落日日少......


    韶光易逝,掐指一算,十幾年的匆匆光陰過去了,是是非非,無情歲月雖變了容顏,但終究難以改變血肉親情啊。


    “咳咳......虎兒吾兒啊......”


    幽幽響起的低沉虛弱聲音中帶著一絲絲笑意。


    “嗬嗬,多大年紀了還哭鼻子,咳咳,丟不丟人......”


    玄豫先生此時憐愛地撫摸著謝長瀚的頭頂,道:“快起了,莫讓人看笑話......”


    謝長瀚聽見虎兒這個多年不曾被叫過的小名,一時間百感交集,眼淚重重砸在地板上,心中淒切更甚,物是人非,母親和姐姐都走了,如今就還剩父親能再叫喚自己幾聲而已。


    “虎兒......”玄豫先生巍巍顫顫伸出枯瘦的手,輕撫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


    十幾年過去了,這張臉上多了一份堅毅和滄桑。


    多年的血風腥雨中,他不曾陪伴其中,不曾為其籌謀,是他這個父親的失職和悲痛。


    看著精神好了不少的玄豫先生,謝長瀚笑了出來,他蹭了蹭貼在臉龐邊的手掌,這隻手粗糙幹澀,但他依舊覺得柔軟無比。


    男子順勢討俏道:“都是自家人,也不怕被人笑......”


    醉芙在一旁紅腫著雙眼,聽見謝長瀚這般使性子的小孩兒模樣,倒是被逗得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玄豫先生聽見聲音,緩緩抬眼看向門口處,一道倩影背著萬道霞光,映入他眼簾。


    “芸、芸兒......”玄豫先生雙眸微潤,情不自禁喊了出聲。


    醉芙聽見這句叫喚便知道玄豫先生把她錯認為母親了。


    當年玄豫先生出事時,她還是個懵懂稚兒,說起來,這還是她清醒過後第一次與玄豫先生正式見麵呢。


    醉芙拉著百裏靖炘走上前,兩人雙雙朝玄豫先生行了個禮。


    女子眼裏噙著熱淚,對著老人莞爾一笑,道:“外祖,我是芙兒啊......”


    聞言,謝長瀚也從地上一骨碌地爬了起來。


    他手一拉就將百裏靖炘推到玄豫先生麵前,迫不及待邀功道:“父親你看,這是我給芙兒定下的未婚夫!”


    百裏靖炘拱手行了個禮,嘴角掛著一抹和煦的微笑,彬彬有禮道:“在下百裏靖炘,汨雲川人士,見過玄豫先生。”


    玄豫先生看了看那肖似謝暮芸的醉芙,又看了看一臉乖巧的百裏靖炘,拳頭緊握,顫著聲音道:“好啊,好啊.......”


    “若是芸兒和文亭還在......”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玄豫先生忽然從胸口|爆發出一陣哀慟哭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外祖、外祖......”


    醉芙想起荊老大夫的交代,拉住玄豫先生的手,安撫他道:“一家人團聚是好事,您還在病中,千萬別動情傷身又倒下了......”


    此時的玄豫先生完全沒把醉芙的話聽進耳裏,他死死握住醉芙的手,似乎像是在懺悔般,帶著哭腔斷斷續續道:“芙兒,是、外祖對不住你.......”


    “是外祖我對不住你啊......”


    “外祖說什麽呢,是芙兒和舅舅對不起您才是,讓您在樓浦白白受了那麽多年的苦......”


    謝長瀚也想跟著勸,道:“父親,你......”


    “不!是我!是我害了聞風北家,害了你在火災中失去雙親......”


    玄豫先生這席話如同一記重錘從天而降,狠狠砸在了醉芙後腦勺。


    “外、外祖......”醉芙愣在原地。


    謝長瀚心猛地一跳,“父親,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玄豫先生捶打著胸口,淚如雨下。


    “當年遺詔一事消息走漏,皇甫容衡逼死了安王和顧孺,遺詔下落不明......”


    “後來他查到我乃是當年之事的最後知情人,便掩人耳目將我送走,囚於北嶼審訊......”


    “他與外頭人一樣,以為先帝將遺詔托付給了我,殊不知我也不知遺詔被顧孺藏匿在何處,顧孺和安王被逼死後,我怕他在我這邊得不出答案,繼續將目光盯回顧家身上,為了以後新君正位,我便將遺詔一事扛了下來......”


    醉芙臉色倏然繃緊。


    玄豫先生大聲痛哭,說道:“果不其然,他沒有再追查顧家那邊,隻是我與他演戲多年,他逐漸失去耐心,特別是當清流一派與柳氏一派爭鬥日漸白熱化,而文亭又有望繼承我的聲望成為清流一派的馬首時,柳新濟見勢不妙,暗中拾掇皇甫容衡以聞風北家威脅我說出遺詔下落,企圖借著遺詔一事血洗當年追隨先太子的清流,皇甫容衡雖囚禁我在樓浦多年,但一開始從未對我動過刑,我抱著僥幸的心理,以為他還保留著一絲良心,可是豈能料到......”


    老人悔恨得捶胸搗肺,悲泣道:“老夫平生賭了那麽多次,逢賭必贏,就這一次老夫賭輸了,卻害的你在權力傾軋中家破人亡......”


    醉芙神色恍惚,囁囁嚅嚅道:“父親知道外祖你被囚於樓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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