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的天空忽得蒙上了一層灰,仿佛一塊巨大的灰色幕布,小街上的人們紛紛拿出傘預備著,隻有街角的一株槐樹不慌不忙,靜靜佇立。遠遠望去,成串槐花倒懸其上綠枝。倏爾一陣涼風吹來,幾朵落蕊便被它托著,輕輕滑進了不遠處的一扇窗。


    1933年秋,北平。


    午後的咖啡館裏來客不多,一如既往的冷清。一對洋人情侶有說有笑,些許緩和了氣氛。與之對比鮮明的,是鄰座一位倚坐窗邊的年輕女子。一襲黑衣,冷豔動人,青春洋溢的臉龐卻麵帶愁容,不由得令人憐愛。


    素手纖纖,偶然瞥見窗台上那點點落蕊,她就摘了來,細細品賞。卻又鬆開手掌,任它飄零在墨綠的桌布上,直到零零散散。良久,她歎了口氣,再度捧起桌上的白色咖啡杯,小啜了一口。


    沈儷婷很是煩悶,剛剛留洋回國的她,還沒來得及跟家裏人親昵,訴說國外生活的種種新奇,一家子“不速之客”竟出現在自家客廳裏。


    而父母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她這次回國,原本就是為了嫁人,嫁給那個坐在太師椅上呆呆傻傻,不解風情的公子哥。家底殷實如同一種如影隨形的詛咒,禁錮她那自由不羈的靈魂。


    還有多久自己會被逮回去呢?她不由自主地想道。


    “嗞!”門外突然傳來車輪刹住的聲音,緊接著就是一陣驚呼聲。沈儷婷有些擔憂,她不禁想到另一種可能:自己那個笑眯眯卻蠻不講理的老爹,不會讓巡警來抓自己回去吧?


    反正該來的,沒有不來的道理。


    館裏的光線突然明亮起來,四個墨藍衣服的女人出現在門口,往她的方向快步走來,隨後便在她桌前站定不動。她不禁心頭一顫,這不是新月飯店的人麽?自己離家出走的事情,與他們何幹。


    “婷婷。”一陣熟悉的聲音喚著她。緊接著,一位氣質高貴,傾國傾城的年輕女子不快不慢地走了過來,微笑著坐到她的對麵。“新月姐……”沈儷婷呆呆的看著這位久未謀麵的姐姐,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


    “尹小姐……請問您想喝點什麽?”服務員自動迎了上來,麵露敬畏。


    “嗯……和她的一樣。”尹新月隨意道,“你先下去吧,哦還有,你們出去等我,我要和婷妹聊聊。”她又朝邊上聽奴說道。


    “是,小姐。”聽奴們低頭應道,倒退幾步後便轉身往門外走去。


    “時間過得真快啊,你看看你,長這麽高了,也變漂亮會打扮了。”尹新月嘖嘖讚道,“國外這一程子沒白走,挺值啊。”


    “再漂亮也不過新月姐你啊……”沈儷婷支吾道,她打量著眼前這位姐姐,幾年不見,竟多了幾分當家人成熟穩重的氣質,以及無形之中的令人避讓的氣場。真不愧是父母讚賞有加的,新月飯店的接班人啊。


    說話間,咖啡很快就擺了上來。尹新月用勺子輕輕攪了攪,飲了一口,看著對麵發愣的小妹妹,不禁笑道:“這麽看我作甚,我又不會吃了你。”


    “我……”


    “行了行了,你的事兒呢,我也是才知道。不過你放心,有姐在,他們不會拿你怎麽樣。”尹新月知道這個妹妹行事謹慎,索性把話挑明了放下她的戒心。


    “新月姐,那……”沈儷婷鬆了口氣,又不無憂慮道。


    “沒事,找你的人還在城裏團團轉,北平是我的地盤。”尹新月淡淡道。


    這城裏怕是又要再多幾個,和自己打扮無二的人了……沈儷婷無奈想道,又暗暗佩服這位姐姐的聰慧。


    窗外的秋雨淅淅瀝瀝,迎麵而來的是一陣又一陣涼意,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一層秋雨一層涼,昏黃的燈光斜斜地在桌麵刻下虛無的雨痕。


    “我們家婷婷啊,溫柔賢淑,落落大方,這個沒說的。”尹新月笑道,“隻是那個大善人,怎麽就沒這個福氣呢?”“什麽大善人?姐你……”沈儷婷被說的有點不好意思,又疑惑道。


    “就那個吳公子啊,腰纏萬貫,人雖說笨了點,但是心地好,北平城裏無人不知啊。”


    “我沒說他……我就是討厭我爸媽獨斷專橫,隨便安排我的人生大事。”沈儷婷憤憤道,忍不住跺了下腳。“現在流行自由戀愛,婚姻大事,自己做主!”


    “嗯,是啊……自己做主。”尹新月沉吟片刻,說道,“可你有沒有想過,自由戀愛,兩情相悅,如果隻是成事人的說辭呢。”


    “這……”沈儷婷有些語塞,她望向窗外,向往道,“像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就是例子。


    “你這話就強詞奪理了,戀愛的確能自由,可往後呢?那兩洋人不也是殉情了麽。”尹新月往後挪了挪身子,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又道,“再說了,有些愛情來的快,去的也快,先不提逾越世俗和人倫的。”


    “就說兩個人性情合不來的,朝和暮散,這樣的例子還少嗎,數都數不來。你呀,不要太天真了。”


    “那……”


    “關鍵是對你好的,一輩子對你好的,那才是頭頂頭的好事。”尹新月又喝了一口咖啡,“嗯這咖啡不錯……還有我打聽過了,那個吳公子,性情溫和品德兼備,是個好人,而且……還是個願意對你好的人。”


    “其實無論父母操辦也好,自由戀愛也好,隻要能碰上對的人,都行。”


    “好吧……”沈儷婷低頭道,她似乎又想到了什麽,俏皮道,“新月姐,那你想找什麽樣的男人?”


    “呃……”尹新月愣了一下,自己反倒被將了一軍,隨即應道,“我嘛,跟剛剛說的一樣,我隻要我想找個對我好的人,而且他得是英雄,濟世安民的英雄。”


    沈儷婷噗嗤一笑,“上哪找這樣的人啊?”她笑得前仰後合,這個姐姐水滸傳是不是看多了啊。


    “總會有的……還有啊,你就趕緊回家去吧,不然沈叔他們……”尹新月的話音突然被一聲“oh my god!”打斷。兩人循聲看去,隻見鄰座的女洋人捂住了嘴,男的單膝跪地,目光誠懇,手裏拿的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大束鮮豔的玫瑰,不一會兒又掏出另一隻小盒子,倆人嘰嘰咕咕的,又是哭又是樂。


    尹新月有些好奇,不禁問道:“這是在幹什麽?”


    “新月姐,這是洋人的求婚,我跟你說啊,他們都是這樣求婚的……”沈儷婷眉飛色舞道,又一邊羨慕地注視著鄰座的那對情侶卿卿我我。


    聽著聽著,尹新月臉上紅雲乍現,眼神中多了一絲異樣的光彩……


    陽光透過碧色琉璃瓦,斜斜打在西洋沙發邊的雅致屏風上。象牙觀音像靜靜注視著屋內一角黴綠的銅香爐,沉香屑兀自燒著,飄出一縷淡青色的煙來,繚繚繞繞,久之不散。空中似騰挪出各類魚蛇蟲鳥形態,令人心馳神往。


    幾日後,沈父來訪。


    “沈老板這邊請。”聽奴將來人迎進飯店三樓的一間客廳,“請坐。”


    “恩。”沈父點點頭坐下,同時也暗暗感歎這客廳的擺設,新月飯店來的也不是一趟兩趟了,可無論是哪次來,這超脫煙火又不失豪奢的景象,總會讓他感到窒息。不錯,自己的沈家小有名氣,也算是北平排的上號的名門望族了,可跟人新月飯店一比,還真不是矮了一頭就能形容的。


    “茶還有一陣子,您先稍等片刻。”聽奴恭敬道,“小姐她……”正當她的話音未落,便被一陣銀鈴兒似的笑聲打斷。


    “呀!世叔大駕光臨,新月有失遠迎,”尹新月走了進來,眉眼盈盈,身後是一溜兒聽奴棍奴,“實在怠慢了。”


    “侄女哪裏的話,不必客氣嘛,都是自己人。”沈父笑道,“儷婷這孩子的事兒,愚叔還得多謝你啊。”


    尹新月笑道:“這個麽,婷妹通情達理,早晚她都會想明白的,新月不過盡了些……綿薄之力而已。”


    話雖這麽說,可她自己比誰都清楚,最難受的還是當這個“說客”。若非父命難違,她一早兒就將她那鍾愛的儷婷妹妹送出北平,遠跡天涯。


    “嗬嗬嗬,侄女過謙了,說來儷婷這孩子也是真倔,不過現在好了……”沈父撫須笑道,“和那吳公子也是情投意合,日後你就是她的娘家人了,改天可要來吃個喜酒啊。”


    “一定一定。”尹新月應付著,一手捧過下人遞上的茶,遞給沈父,“世叔您喝茶。”


    “恩,這茶唇齒留香,回味無窮……真是不可多得啊。”沈父喝了一口,笑著讚道。他似是想到了什麽,輕輕放下茶杯,朝外招呼了一聲,“老五,把東西拿進來。”


    “東西”穩穩落在茶幾上,是兩方大小不一的紅綠錦盒。邊上的尹新月有些詫異,這是玩哪一出啊?


    正想著,那個被喚作“老五”的沈家仆人已將盒蓋緩緩揭開,是一條淺綠色西洋舞裙和同色舞鞋,朵朵山茶花點綴其外,端的是清麗脫俗,大有出世之美。


    “唔,這是你沈姨親自給你挑的,權當我和你沈姨的一點心意,不知侄女是否喜歡?”沈父道。


    尹新月自是歡喜,開始撥弄那裙。“既是如此,新月卻之不恭,謝過世叔……還有沈姨了。”


    “那就好,那就好。”沈父笑道,“這下真是圓滿,儷婷燕燕於歸,侄女你也好事將近,真是可喜啊。”


    尹新月頭也沒抬,道:“什麽好事啊?”


    “這……你爹沒跟你說麽?”沈父愕然。得,這回兒老尹玩大了,看眼前這俏佳人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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