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五把最後一批警犬送去軍營,便讓管家收拾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長沙。


    “五爺你呢?”


    “我去杭州,不回來了。”


    “咱們這宅子當真不要了嗎?”


    狗五看了一圈,“不要了,我是要去給人當倒插門女婿的,留這麽大個宅子倒是奇怪。”


    其實他本是打算在這吳府住一輩子的,生意上也都是在長沙這邊的往來。可怎麽知道這解九把那姑娘介紹給他,老八也說他倆是扯不斷的藕絲,這連理是早晚要結的。這姑娘他要定了,可那姑娘堅持要他入贅她杭州老家去。


    他求過那姑娘等他,他笑嘻嘻地說:“你看你才十五,且等我兩三年。等我把長沙的事兒平了,就連你和你的家業都娶了,一輩子留在杭州不走了。”


    那姑娘瞪著大眼睛,平時清澈的眼神有些模糊,聲音有點顫抖還是硬撐著不肯暴露:“我才十五,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反正我明天就跟著表哥回杭州,別說兩三年,兩三天也是個變數。”


    他狗五什麽大風大浪沒經過,長沙的交際花、門當戶對的霍仙姑,硬是踏爛了門檻也沒讓他動過心,可巧被這剛見麵就潑了他一身茶的姑娘綁住了,以前舍不下的,現在都能舍下了。


    姑娘就經不住軟磨硬泡,就算這小夥子從家勢背景到性格職業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她要的是清清白白風流倜儻的,卻沒想到最終也會看上這個整日嘻嘻哈哈的長沙土夫子狗五爺。這狗五爺也是真真待她好,知她吃辣吃不慣,硬是天天到她表哥府上送雞湯送魚湯,手藝雖抵不上府裏的廚子,卻單單是給她一個人做的。他整日身前身後圍著她轉,沒有世家子弟身上的半點浮榮樣,有喜歡就講,高雅的他也賞不來。不知怎的,來這裏月餘,竟然忍不半日不見他人影。見他又抱著那狗來解府晃悠,才放了懸著的心。


    狗五不是個好麵子的,見到姑娘泛紅的眼睛,當即就軟下來求她:“一年一年,至多一年之後我就去娶你。”


    “我說了不等就是不等,一刻都不等!”


    狗五舍不得她,想拉拉她的小手,又怕人家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這樣做有失文雅。咬了咬牙答應她:“那你且走著,我隨後就到。”


    給她手上套了他從墓裏拚了命探出的龍鳳呈祥玉鐲,順勢拉了拉她又小又白的手,算是給她刻了老吳家的章。送她上了火車,狗五的心就長了草。


    狗五對他那未過門的媳婦了解得很,哪裏是不願意等,隻是那張大佛爺做事做絕。他雖然早就金盆洗手,隻養養狗做做買賣,這長沙城裏誰不知他是做什麽發的家,又有誰不知他的狗比人還精。這長沙城到處流的都是熟人的血,他又受了裘德考蒙騙,連拚命得到的戰國帛書都被騙走了。不是他留不得長沙,是長沙容不得他。


    “再去給我置辦兩身厚棉衣吧,”狗五吩咐管家。


    “五爺,杭州說是比咱長沙還暖和,棉衣置備得沒什麽用處吧?”


    “哪兒那麽多廢話,再多說話,獎錢可就扣了。”


    狗五的狗耳朵靈,總能聽見些風聲。這風刮進別人耳中是件好事,刮到他耳中可就未必了。


    北邊來的命令,四個字,“不留活口”。其實長沙的活口本身就不多了,他就是其中一個。所以洗不清底就逃吧,反正是逃到有那姑娘的地方,他狗五本來就無牽無掛。


    可是他還有事情不明白,或者說他明白了也不肯相信,他得親自去問問。


    他知道軍方盯著他的動向,張大佛爺沒在長沙坐鎮,他不敢輕舉妄動,隻是透出風聲說要去杭州探個親戚。同行的人都知道狗五爺的相好是杭州人,這年關將近,他就算去也頂多就是提個親過個年,家大業大的,他還會不回來不成?事實上他狗五就是這樣想的,家大業大都可以再有,命沒了就都沒了。


    所有人都以為狗五的火車終點站是杭州,沒想到他中途補了張票,換車去了北平。若說張大佛爺有什麽別的去處,也就是他北平的丈人家裏。


    張大佛爺的丈人家沒那麽難找,下了火車隨便一打聽,便知道新月飯店是個有頭有臉的地方。在條件上論,張夫人竟然還算下嫁,也是長沙的名門小姐們得不到的高攀。


    狗五拎著箱子縮著脖子,這北平雖說不是最北,卻已經不是他一個南方人能耐得住的了,袖口裏的狗鑽出來又縮回去,皮毛不夠厚,凍得直打顫。


    新月飯店說到底是個大戶,剛走到門口他便被攔下,向他要請柬。見他拿不出,看門的又問他:“請柬沒有,先生可有拜帖?”


    狗五不識字,連個拜帖都寫不得,想著帶個什麽信物,夫人定能放他進去。


    他抖抖袖口,想要把狗拽出來,這狗卻用力往裏縮,不肯跟這冰天雪地打個招呼。狗五也不慣著它毛病,硬是給拎了出來,“你抱著我這隻狗,給你們姑爺看看,就說長沙的狗五來了。”


    “店裏沒有姑爺,先生怕是走錯門了。”


    “怎麽會沒有姑爺呢?長沙來的張大佛爺,跟你們大小姐的婚禮我都參加了。”


    “我們大小姐還待字閨中,先生請回吧。”


    狗五滿肚子疑惑,想著中間一定是有什麽隱情,便說道:“那就把這狗給新月小姐瞧瞧,看看她識不識得我。”


    過了不久,便有小廝出來,手裏沒抱著狗,而是笑嘻嘻地說:“先生,我們小姐有請。”


    早就聽老八說過這裏氣派,來這裏一見,果然是與長沙城裏不一樣的。他原以為佛爺的府邸已經算得裝修精致,卻不想竟隻是新月飯店的微縮版,一進門就被比下去。


    被小廝一路引到樓梯邊,小廝便停下,開了一個房間的門,讓他在這裏稍等片刻,小姐稍後就到。


    沒了袖口裏的狗,他有點心慌,摸來摸去總覺得少點什麽,一抬頭,就看到佛爺夫人抱著他的狗站在門口。


    他起身一弓手,恭敬地叫了一聲“小姐。”


    張夫人走近,那小狗一下子就躥到狗五懷裏去,狗五賠著笑讓它又進了袖口,道了一句,“小狗不懂事,比不得狼狗沉穩,讓小姐受驚了。”


    “倒也嚇不著我,這些年,什麽稀罕事沒見過?”張夫人緩慢走到皮質沙發前,慢騰騰地坐下。


    狗五人粗卻也懂禮,等張夫人坐下才落了座,把桌上的空杯斟上茶,送到張夫人麵前,“小姐,我這次來也確實是有事相求。這杯求人茶就先飲了吧。”


    張夫人沒接,轉頭對仆人說:“你們先下去吧。”


    仆人聽吩咐退下,留狗五的手端著茶杯僵在空中。張夫人推了下,“五爺有什麽話就講,我既嫁進九門便都是自家人,也不勞煩五爺動這般客套。”


    狗五見屋裏沒了外人,這才改了口,“要真是把夫人當了外人,也就不會來求事。借夫人的茶敬夫人,您也別怪罪。”


    看這茶似乎是推不掉了,張夫人接過茶杯放在桌上,“我現在不宜飲茶。”


    “是我疏忽了,夫人身子不好還讓您飲茶,是我的不是了。”


    “倒也不是不好,”張夫人笑了一下,把手放在腹部,“這裏有了小佛爺。”


    狗五聽這話,趕緊站起來,神色喜悅地向張夫人做了個揖,“恭喜夫人,恭喜佛爺。”他一向知道張大佛爺夫妻伉儷情深,卻也不懂為何結婚兩三年還沒結果,如今有了小佛爺,也是可喜可賀的。


    “恭喜我就行了,你們的張大佛爺可沒當這是什麽喜事,”張夫人用手指點了下茶水,用潤濕的指腹塗著有些幹的唇。張夫人何等聰明,本就是家大業大見過世麵的,又跟了張大佛爺這麽個呼風喚雨的男人,自然是一眼就能看透別人心思,含笑問狗五:“你是來找啟山?”


    狗五覺得事情奇怪,從進門,這新月飯店就不認張大佛爺這個姑爺,甚至連他們家小姐已經出閣這事都不肯認。現在張夫人的話又有點矛盾,前半句明明帶著抱怨的語氣,後半句又親呼佛爺為“啟山”,狗五有些摸不準狀況。但是夫人既講到這裏,他也就不再隱瞞,“是,我找佛爺問些事。”


    “那我幫不上你,我也不知道孩子的爹躲進哪個山溝裏去了,”她說著,摸了摸還沒什麽變化的腹部,然後歎了一句,“我隻怕等到他露臉,這娃娃都會叫爹了。”


    狗五聽她歎息,趕緊勸了一句,“夫人說的哪裏話,佛爺自從成了親,就變成最顧家的了。旁人都在背裏說笑,說佛爺活成二爺了。”


    “也不是他不顧家,是情勢逼得他不能回。長沙城裏死的死逃的逃,你也知道是他做的主。他回了怎麽辦,牽扯的更多,死的也就更多。他要走,自然不能留我獨自在長沙,便把我送回來,演了出戲寫了紙休書,讓怨他的人動不得我。隻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這孩子要來,他說留不得,我說必須留,他拗不過我。上月他便走了,到現在也沒個消息。”


    狗五低下頭,“長沙的事,您也知道,我沒辦法,隻能來找佛爺。”


    “不是說沒牽連到你?”


    狗五苦笑了一下,“手上沾過土,就也算不得牽連。佛爺不在長沙,他們現在念在我手裏有狗不敢動我,保不齊哪一天我這狗命就不保了。我命輕,但是現在心事卻重了。”


    哪個倒鬥的人不惜命,當初入了這行也是為能把盜出的明器賣給那些達官顯貴,自己得頓飽飯。佛爺平日公務纏身,跟他們這幾個九門的小輩接觸甚少。二爺倒總是來勸他們,年紀還小的就盡早收手,做這損陰德的事,總是得不了什麽善終的。九門裏跟狗五玩得好的就是解九,解九留過洋,是個有文化有主意的,勸了他洗了手上的土。他手上的土不厚,平日裏得罪的人也不多,倒也是因為他總是笑嘻嘻的也從不為難別人。從在鬥裏被血屍追出來,狗五就知道自己的命又賤又硬,直到遇到了杭州來的那人,才覺得自己命貴起來,半分險也不想再冒。


    張夫人雖然年紀不比狗五大,但從規矩上來講,也是狗五的長輩,講起話來也穩重周全,“也是,人生在世,怕的就是有個牽掛。我也確實是不知道啟山在哪裏,你若要找,便去東北看看吧。”


    “得嘞,”狗五問她,“我要是找到佛爺,夫人有什麽話要帶?”


    “不用了,你去吧,我想說的他都知道。”


    得了回答,狗五這就要告辭,張夫人知道他在這裏長留,難免會多些危險,就也沒多留他。


    臨出門,張夫人讓下人給狗五去拿了件皮氅,囑咐道:“問了便回吧,天寒地凍,有人掛著等你過年呢。”


    “夫人講這麽多,就不怕我對佛爺不利?畢竟折在佛爺手上的也有我的手下,我也有幾個小盤口被抄……”


    張夫人打斷他,“事看不懂,人還看不透麽?我若看不透你,便不會跟你說這些。你若看不透他,就也不會來找他了。”


    張夫人安排了四輪的汽車給他坐,司機見他穿得沒有多體麵,便以為他是什麽窮地方來的親戚,又被這氣溫凍得插著手,完全沒有半分富人姿態。可不知怎的,這人坐汽車一點都不高興,反倒是心事重重的。


    狗五年紀不大,也是見過世麵的,這汽車不知坐過多少次。此時他隻覺得心裏的石頭越壓越重,他從張夫人的口氣裏聽出了些端倪,張大佛爺這次對長沙盜墓體係的大清理是下了鐵心的,他沒打算放過誰,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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