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做什麽來了?”狗五將目光從對麵那人身後與往常並無二樣的湖景上收回來,無可奈何地落在對方布滿意味不明笑容的麵孔上。


    神算不說話,隻繼續鉤子般扯著嘴角對他笑,半晌,還好笑地搖了搖頭。


    這個人不是來避什麽風頭的。狗五一邊端起茶杯,一邊判斷道。


    即使已經有意從這一趟渾水中退出去了不短時間,警覺這種東西卻是像狗對於氣味的敏感那樣,想忘也忘不掉。於是他馬上知道周圍平靜得沒有絲毫殺氣,甚至連一點兒戾氣也不見,而齊鐵嘴的狀況更是與“被人追殺得滿中國跑”扯不上絲毫的關係。再者,退一萬步講,即使真的是要跑路,杭州對於道上的人來說可謂下下簽。


    在附近這不南不北的地方,南北的土夫子都少有分布勢力,於是處理起事情也方便——說白了就是錯殺了人也惹不上多大的麻煩。所以若是在這兒碰上仇家,八成沒個結果是散不去了。也正因如此,定居杭州便是一案定音:這家從此金盆洗手,敵友一刀兩斷。即是說,你和我再熟,被人生剝了也別指望我救;我被人處理了也不勞您費心。


    不過話雖如此,雖然“友”多半還是在理解的態度上的,便是不讚同最不過抱怨兩句;但是“敵”可便不服氣了——幹這行總有些人命債是卸不下來的。於是也真的有過被“一刀兩斷”的事兒發生。


    如此算來,涉局深如九門卻安穩落居杭州的,怕除了狗五,這前與後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卻也不知是他最不願記恨的性子,還是“扮豬吃老虎”的聲名的威嚇性,再或者幹脆是當下中國混亂的時局起到了作用,總之,狗五作為與阿四、黑背老六同樣以狠辣著稱的中三門,竟硬生生安安穩穩留在了這西子湖邊,此時正若有所思地抿下一口茶。


    “這兒是好地方,”神算慢悠悠往嘴裏送了一塊粉糕,“安生。”


    狗五心中不由一驚,麵上卻也不急,隻同樣隨意問道:“這次是哪裏不安生了?”


    齊鐵嘴沒回話,悶頭灌了一口酒,狗五也反應過來自己問了一句廢話:有哪裏算是安生的呢。


    “我有東西要交給佛爺。”老八忽然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麽一句。


    狗五聽到這句話微微一怔,倒不是因為其中缺乏邏輯性,隻單純因為當時那件事總是堵在心裏,呼吸自然阻了一下。


    “可他已經不在了。”神算一邊給自己倒上下一杯酒,一邊抬眼看了看對麵人的空杯,也去給他滿上。


    “碰”的一聲,杯座敲擊在檀木桌上響得尖銳而突兀。


    齊鐵嘴提著壺柄的手下意識跟著一頓,但米酒還是由於慣性落入了杯底。他有些詫異地抬頭,才意識到剛才並不是自己的錯覺。


    這世上會有讓他狗五驚得杯盞脫手的事情?


    他愣愣看著這人神色並無二樣卻驀地蒼白的麵孔,直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不對,別是發了什麽病了。可正當他想要起身查看,卻聽那人又說了話。


    “你如何得知的?”狗五問他。


    神算一時被問得摸不著頭腦,隻如實回了句:“卦象看的。”之後盯著這人終於要開始鬆動的神色,他忽然回味過來不對,眯了眯眼補充道:“我是說佛爺已經不在東北了,你是不是想多了?”


    狗五的臉色應聲又是一頓——我操你媽一句話說整了不舒服嗎?活該跛條腿。


    “所以呢,”他重新抿下一口茶,“你以為他終於膩了,來了杭州?”


    當他踏進杭州城門的那一瞬開始下雨。分明應是斜織了朦朧的水鄉的雨,卻嘲諷似的下得霸道。


    他被這裏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散開視線攬括了一周陌生的古巷和未曾謀麵的西子,瞥見雨中垂釣的老人,倒是想起那天的冰凍三尺,並未泛上情表地輕笑一聲。


    “佛爺,今天在這裏住下嗎?”同樣著了暗墨色軍裝的人打著傘過來,遮掩住張啟山頭頂的天空。


    佛爺靜了片刻,握著腰間的軍刀的柄的手終於鬆開,理一理浸滿了水漬的衣袖,轉身離開:“這可不是我能耽誤起的情報。夜間能走麽?”


    “請您安心交給我吧。”那人恭恭敬敬一點頭,從始至終也不看一眼煙雨連綿的水鄉,隻踏著單調的步子和前方同樣單調的人一前一後走出去。


    下雨了。


    狗五心底泛起的煩躁未減反增。


    神算弄壞了佛爺的家當,卻打算賴在他的頭上。這交易實際算不上虧本,可他就是心中有些堵。


    本以為一聲再不會有什麽牽連了。神算偏拿了這事兒來擾他,這一下可不把從前的放冷了的道上的事兒又開了小火燉起來了?


    看著齊鐵嘴擦了擦最狗五於是歎一口氣:“走吧,我要回去了。”心中念的卻是這老跛子下雨天走回去可得疼上幾天。


    齊鐵嘴哪裏聽不出他的意思,也補惱,招呼了店夥計要來紙筆,一邊抱怨著陳墨太幹一邊鬼畫符似的飛舞了幾行字。


    狗五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也不知他要做什麽。


    “我說過了,這頓不用你花費,酒嗎,自有人會請。”說著草草對折了紙張,伸手招來跟來的夥計:“你到城門口等著去。”


    夥計愣了:“八爺,等哪一位?”


    “見著認識的就遞上去。”神算懶的解釋,擺擺手就讓他滾蛋。


    夥計眼見著自家八爺和五爺又自顧自喝起了茶,一肚子沒著落也隻好苦著臉上城門口杵著去。


    “這是要借哪位的情?”狗五若有所思地看著夥計的身形消失在樓梯後頭,慢悠悠地問他。


    “我怎麽知道。”齊鐵嘴一擺手,繼續喝他的酒。


    夥計小心翼翼護著口袋裏頭的宣紙,自己給淋了個落湯雞似的正瑟瑟發抖。


    他家八爺一定是算著了,估摸著這天氣路上孤零零的也不會有什麽人,見著自己識得的爺一定就是了。


    於是他也不擔心,隻眯了眼仔細地看。


    雨簾裏隱約踱來了人,腳步聲不急不緩,散在雨色裏聽不真切,他卻沒由來的整個人緊繃起來。


    他有些驚訝於這種本能的反應,同時隱隱明白了為何他八爺不將來人說個清楚。


    傘下的影子逐漸清晰,夥計的臉“唰”地白下去,天空中的雨一下去更加寒冷了。


    ——要是早先知道是這位爺,打死他也不會來!這位爺怎麽可能在這裏?這位爺不是該——。


    他手腳冰冷地望著那身軍裝,赴死般踏出了第一步。


    張啟山停下步子。


    或者準確些說,他被人畢恭畢敬地攔下了。


    這個人的表情緊繃著,不自覺地抵著頭,看來是認得自己的。


    “佛爺,八爺叫送來給您。”夥計努力平穩地說完這一句,然後感到手中的紙張被人接走。


    張啟山看著眼前龍飛鳳舞卻還遒勁的字跡,麵上沒有一絲波瀾。


    『您自己弄壞的東西,得自己去修。我對不住您的事兒,已經給您補救,不過那方沁玉匣給狗叼了去。反正放不下,予他也無妨。另敬請,酒錢三十二兩。』


    佛爺默默疊上箋紙,揮手示意身後的人。


    夥計愣愣看著手上被另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放上洋錢,心中納悶八爺難不成發了瘋竟真的來要酒錢來了?


    “回去齊老那吧,佛爺還要趕路。”那人同時對他說道。


    他愣愣點一點頭,恍恍惚惚走回去。


    佛爺靜靜凝視著視線裏什麽也沒有的天。


    “說我,放不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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