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得子,全長沙城都曉得。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搖著輪椅抱著大哥的兒子,夥計們攙著嫂子曬太陽,是近日長沙城的常景。


    結婚生子的強大功效,一時間傳遍街頭巷尾。恰逢四月開春,門前柳芽抽出幾分鮮意,嫩綠色迎風拂動,更撩撥起年輕人的心思。


    借著這股子勁,解九家的夥計遞了帖子,請狗五飲茶。五爺家的夥計撓撓頭,以為自個看錯了上頭的字兒。他家爺就算去摸霍仙姑的屁股,也不會拿捏著力道飲茶。喝茶倒是會,牛飲沒問題。


    疑惑歸疑惑,小夥計還是接著帖子送走了來人。親手寫這份帖子的人,此刻正坐在解家後院,苦口婆心地開勸。對麵的女人模樣三分俏麗,不大的年紀透著一股子倔強。比不得仙姑清秀也不如丫頭嫻靜,一眼看過去別有味道。


    解九悠悠歎了口氣,呈開茶碗翻蓋拂落茶葉沫子,籌措措辭預備開口。


    “哥,你是不是要給我介紹人?”她不耐煩地撥弄著茶蓋,推開瓷碗。“這幫小年青,就沒一個能用的。我要是指望他們抗日,日本鬼子不把他們嚇死才怪!”女人冷哼一聲,扭頭不再出聲。解九壓下心底苦笑,硬把帖子塞到女人手裏,叮囑幾句,揮揮手打發她離開。


    女人出門把帖子塞兜子裏頭,拐過幾條巷子站定。四下尋摸沒什麽人,她拾起枚尖銳石子在轉角牆麵上刻畫出深深淺淺的痕跡,匆匆離開。不遠處探頭探腦的年輕人走近,掏出紙片依樣畫葫蘆地記錄下劃痕,麵露哀色。


    他抹掉眼角濕潤邊緣,微微挺直脊背,書卷氣凜然而現。日寇來犯,學生組織起義抗日遊街行動,解家小姐擔任重要指揮工作,青年學生幹部聽從調遣。十二位學生受警察驅逐,身負重傷。醫學院學生開出診斷證明,急用西藥。


    年輕的學生攥緊了拳頭,眼底是青春茂盛的怒火和扼腕拆心的哀痛。右手虎口處骨節磨出薄繭並非常年端槍,是鋼筆和紙劃刻過時光的痕跡。


    十二個年輕的學生,寄托著父母的希望,因了這國人的內鬥,命便生生懸在藥這死物上頭。他們還那麽年輕,學校也還是他們的世界,曾經暢意的日子一個連著一個,熵化在一起像斑斕的焰火。綻放過後,多數的人家還點著燈。


    偏安的河流,汩汩地流入下意識裏。


    解家表妹拐過巷口,抬腕瞟了一眼價值二百銀元的洋表,憋著一股子氣,半天沒有言語。長沙城是什麽地界兒,長沙不比北平—北平是八臂哪吒城,天王老子來了要碰也得掂量三下。長沙這地方,日本鬼子來了,先揀著百姓們收拾,誰能脫得誰幹淨!好在同窗們還有點血性,曉得起來反一反。表哥截這個節骨眼上頭讓她去相親,沒有的事兒!也是去西洋留過學的人,一點國民意識都沒有,眼裏就隻有解家!


    她不耐煩地打量著那張表哥硬塞過來的請帖,仿佛害怕它玷汙了她的高潔。世界是透明的世界,她筆慎地看通了他們,一望無際,幾千裏沒有人煙。這個女人以全部的身心去愛她的國家,對於自己的家人卻有這樣的一種荒漠的痕跡。


    可怕的是,她對自己,一如對待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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