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得時一口氣講了一個半小時,洋洋灑灑,像有說不盡的話。魏玉辰和顏悅色,時不時地在筆記本上作記錄,看不出有什麽情緒。審計審的是萬立豪上屆經營班子的業績,對魏玉辰來講,接手之際最好底數清、基數低,問題查得越深越透,對他越有利。但是對徐度和吉天成等副總經理就不一樣了,凡是問題,多半有自己的一份兒責任。徐度和吉天成兩人的臉色,越聽越陰沉。在通報會前,黃蓄英和誌成,向徐度匯報過審計查到的問題,個別重大事項的底稿交給徐度審閱過,比如三個案件的底稿,誌成原原本本展示了一遍,徐度理應有思想準備,可在新任的一把手麵前,審出問題,難免難堪。


    焦玉倩主持退場會,車得時講完,向著整個會場問大家有什麽意見,說可以開誠布公地提出來。她把目光對著了黃蓄英。黃蓄英說道:“感謝審計組一個半月的辛苦工作。這一段時間的工作,焦總和車主審帶領團隊加班加點,給我們貴西省做了免費的全麵的體檢。我覺得我們的收獲有三點,一是要學習審計的敬業精神 ;二是要學習審計的專業水平,有一些問題上看到了我們忽視的東西;三是要學習的整改意見,對照審計提出的要求,認真整改,審計是上半篇文章、整改是下半篇文章,必須做好下半篇文章。剛才車主審代表審計組做的通報,會前和財務部王誌成副總逐一溝通了,我們沒有什麽意見。再次感謝焦總和車主審一行的辛苦工作!”


    焦玉倩微笑著點點頭。退場會重在形式,內容反而其次,更不適合談細節問題。財務部牽頭迎審,黃蓄英這樣表態之後,一般再由總經理講幾句,客氣一番,就該結束了。焦玉倩直了直身子,把魏玉辰麵前的麥克風按亮,準備請出魏玉辰講話了。


    這時,吉天成自己把麥克風打開了,他捋了捋衣服袖口,正了正襯衣衣領,說道:“焦總,我有意見。聽了通報,覺得這次審計,總的來說是灰暗的,沒錯,灰暗的。為什麽?因為沒有充分肯定萬立豪總帶領大家這九年來的成績。九年啊,貴西信建公司多大的發展啊,濃墨重彩的發展曆程,值得大書特書的。盡管有你們稱為案件的問題存在,不過瑕不掩玉嘛 !多付廣告費案,純粹一個偶然的事件;嶽昊案嘛,那是一個不合格員工個人的舞弊行為,一個人要犯罪誰擋得住,我們省有,其他省也有;多計收入,這麽多年僅有兩個億,我認為有一點點泡沫,實屬正常,收入水分這個東西,就象啤酒的啤酒花,沒有它就不是啤酒了。所以,不宜小題大做。焦總,做市場做銷售的人直率,我的話你別見怪。但是,我們看到,貴西公司有目共睹的成績,根本沒有被審計關注到。報告百分之九十五在講問題,這對於萬總和萬總帶領的班子成員、員工隊伍,是極不公平的。拿我一直分管的銷售來講,我們成功地實現了同重要行業、集團用戶的簽約,獲得近百億的合同,其中不少項目被評為全集團的示範項目,近幾年的複合增長率,在全國能夠進入前三的,我就沒有看到報告中有一絲絲體現。我們幹的是‘撿豆子’的工作,焦總你們幹的是‘數豆子’的工作,把我們撿的豆子數少了,怎麽也不恰當!既然是離任審計,公允地反映業績,這個要求不過分吧?報告不能變得陽光一些?對, 我們需要更陽光的審計報告。”


    吉天成是萬立豪一手提拔的。車得時發言時,誌成看他欲言又止好幾次,現在終於講出來了。


    吉天成講完,徐度跟著按亮了麥克風。徐度的聲音不緊不慢,徐徐道來:“我讚成吉總的意見,也談談我的感受,供焦總你們參考。如果能在報告中給我們充分考慮的話,我將十分感謝。一是關於如何評價我們在萬總帶領下的工作。通報羅列了這麽多問題,我看很多是內部控製問題,而且是一般性的內部控製問題。說實話,內部控製問題就象法律中的“舉動犯”、“危險犯”,它不是“實害犯”,就是說對財務報告沒有實質的影響。這些問題列多了,會對集團領導產生誤導。我們最應當關注的,是對資產負債表、損益表有實質影響的那些事項,而我看這些事項較少,說明了我們省的管理是不錯的。焦總,你是在省裏幹過財務,審計報告要‘真’研究問題,更重要的是要研究‘真’問題,你是讚成的吧?”


    徐度說到這裏,停了停,眼睛望向誌成,說:“誌成啊,我剛才講的這些意見,在審計過程中,是不是沒有很好向焦總匯報啊?”


    領導講話有策略。誌成立即明白了徐度的意思,配合地說:“怪我怪我,這一點上,我匯報得不充分。下來要做補充匯報,一定補充匯報到位。”


    徐度收回了目光,繼續說:“經濟責任審計,主要是在審財務。我分管財務,一向對財務嚴格要求。這次審計報告中反映的財務方麵的問題,我是有責任的,財務部也有責任,我們絕不推辭。我想向焦總報告的是,財務需要鼓勵。近五年,我們連年在集團的財務工作會作經驗交流發言,五年發了四次言,集團內各省無人能出其右,工作還算是可圈可點。現在我們替集團公司試點財務共享中心,這在全國具有巨大影響。我們預計,在試點的基礎上,全國財務共享中心將來建設起來,一定會改變會計核算、財務報告的麵貌,這是一場在貴西省開始的變革。這麽重要的工作,審計報告上不提一字,當然更談不上作一些正向的肯定了,不得不說十分遺憾。剛才吉總說審計報告是灰暗的,我同樣有這個感覺哩。”


    徐度又看向王誌成說:“誌成啊,這個事情你在抓,是不是也沒有認真匯報?我估計你給焦總他們的資料太多,沒有整理好。審計時間這麽緊,你不把共享中心這些工作梳理好,審計的同誌消化不了啊。你再整理一份資料,好好總結一下目前共享中心的成效,請焦總批評指正嘛。共享中心再運作一段時間,適當時候請審計組專程來指導!”


    誌成這次不再愣神,大聲說:“好的,好的。”


    徐度畢竟分管財務的,很在行,說得專業,誌成聽著,不由得為徐度的講話折服。黃蓄英等一幹人,如坐春風,頻頻點頭。是呀,貴西是業績先進省,財務管理的模範省,審計報告不應該菲薄!


    焦玉倩可能沒有料到,退場會上聽到了明確的反對聲音,吉天成和徐度的話或直抒胸臆,或綿裏藏針,不好對付,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車得時在一旁解釋道:“兩位領導,我們審計一向是問題導向的,主要談問題。集團對我們審計報告的體例有明確要求,就是談成績篇幅短,談問題篇幅長。” 焦玉倩接過話說:“對對。集團有統一的要求,多談問題。”


    吉天成冷笑了一下,說:“體例還不是人定的,體例不可以改?你們審計,時時要求我們要有正確的業績觀,動不動就講業績觀有問題,我看啊,審計同樣有業績觀的問題。問題講得多,是不是審計的工作成效就好,值得深思!”徐度幫腔說:“審計的基本作用,在於鑒證嘛 。既然是鑒證,正反都應該講,不能偏廢。”


    焦玉倩和車得時漲紅了臉,焦玉倩說:“徐總、吉總,我們沒有偏廢。肯定的話,在報告中有的。問題嘛,沒有誇大……”


    易風華變得勇敢,跳出來說:“讓我匯報一下。多付廣告費那個事,小題大做嘛,已經成為‘過去時’的,還要寫成問題。我不同意,沒有簽這張底稿的。還有,嶽昊案問責,問到財務頭上,冤枉財務了,冤有頭、債有主,評估機構的責任,拉著財務部來承擔,這是亂審。你們審計就這麽大的權力?”


    車得時一聽,激動地站了起來,頭發根根倒豎,“易總,你對抗審計,不是焦總作了決定,不讓我動作,拒簽底稿的舉動,我都應該作為案件來移交了。對抗審計的案件,按審計管理辦法要作處理,我們就能提處理意見!”


    向陽說了一句:“審計的權力真正大!不受約束。”


    會議陷入了僵局,不知如何收場。一時間沒有人講話。會場壓抑的安靜。


    魏玉辰端起茶杯,吹了一下杯口的浮沫,然後輕輕地喝了一口,緩緩地放下來,把杯蓋蓋上。會議室裏幾聲瓷器的叮叮聲,清脆悅耳。所有人看向了他。


    魏玉辰眼珠看向會議室吊頂,活動著脖頸,先對著空氣說了一句:“嶽昊貪腐案,這麽大的事兒,竟然被人熟視無睹,還敢在這裏爭論審計該如何審,報告該怎麽寫!有什麽本錢和資格爭論!?”聲音低沉,話音異常清晰。


    會場噤若寒蟬。


    魏玉辰停止活動脖頸,緩緩地對焦玉倩說:“焦總,你們不要見怪,也不要生氣。貴西的同誌們同審計組爭論,我覺得是一個好現象。為什麽呢?一方麵,說明你是認真審了的,沒有‘放水’,審計水平高,一針見血,引起了大家的重視;另一方麵,說明貴西的同誌們對自身的工作在審計眼中的形象,非常看重,顯示出了強烈的責任感、榮譽感。不瞞在座的各位,我在集團工作和省裏掛職的時候,參加過有限的幾次審計退場會。我的感覺,退場會大多走走過場,雲淡風輕的。當然,見過兩次麵紅耳赤、唇槍舌戰的場景。我仔細觀察,前者多發在那種戰鬥力差、業績不好、人心不齊的單位,或者水平低下的審計組;而戰鬥力強、業績不錯、人心齊整的單位,或者水平高超的審計組,才可能爭得勢同水火。我很慶幸,我們貴西公司和焦總的審計組,屬於後者。”


    誌成看焦玉倩由惱轉喜,她和車得時一起連連點頭稱是。貴西省公司參會的所有人,剛才繃緊的臉皮,慢慢放鬆下來。


    領導講話非同凡響,賦予明裏暗裏的爭吵重大的意義,還句句有理,讓人信服。


    魏玉辰把目光從焦玉倩那裏移開,往徐度、吉天成幾個班子成員那裏平掃了一遍,再看向財務部四名經理這邊,繼而快速掃視了一遍全場。他的目光像一道電流,暗地把各個參會人員電了一下,所有人感受到了領導的威壓。


    魏玉辰又說:“我鼓勵同審計組爭論,但是我們爭論什麽,要清醒。我們常說,成績不說跑不了,問題不說不得了。生怕成績沒有說夠,喋喋不休,我看是忘了這句重要的話。我們那些成績,早就宣傳過了,我們自己知道,集團公司更知道,再往審計報告上寫,既不能增加我們成績的含金量,也不可能讓集團對我們產生新的認知。成績屬於過去,每次成績出來,該拿的獎金、該得的榮譽、該秀的金句,已經享受過了。那些成績,難道從焦總的嘴巴裏講出來,就同以前不一樣的?需要焦總拿著喇叭,替貴西省鼓吹?而這次審計查出來的問題,不管什麽性質的,要麽是我們以前不知道的,要麽是我們不敢放在桌麵上來講的,我看大特特講問題,很有必要。試想一下,審計報告把成績寫足了,報到集團去,象表揚信、象請功表,領導怎麽看審計?我看審計報告以問題為導向,業績觀不僅沒有問題,還要大力提倡。不把問題講夠,領導會懷疑焦總被貴西公司收買了,會懷疑焦總審計不認真,領導要審計就是來種刺的,而不是去栽花。如果我分管集團的審計,審計報告應該不提一句成績!所以,凡是要求焦總講夠成績的,我絕不讚成。”


    大家刷刷地記著筆記。“這次審計組提出的問題,特別是三個案件,是非常嚴重的。我們一定要分析原因、製定措施、紮實整改。我在這裏表態,審計組提出的整改建議,我全部讚同,照單全收。去年高原市分公司監控點造價案件,震動全集團,今年又出嶽昊案,看樣子金額要超過去年,好家夥,貴西公司來了“兩連震”,真不愧為地震高發省。說好的舉一反三呢?這次,我絕不會像上次那樣草草收場。采購部和財務部,你們涉及到的責任人,全部先寫檢討,先在全公司通報批評,再按審計組的意見進行組織處理和經濟處罰。多付廣告費,簡直不可理喻,預算23萬,開支了230萬,為什麽事後發現不了?這還是小事,管預算管到什麽了?管的是‘糊塗賬’還是‘變天賬’?財務部和市場部,所有同多付有關的人員,無論幹部員工,比照著嶽昊案進行處理。尤其要點名批評財務部,預算你們管,出了問題振振有詞,反了你們!你們部門的檢討要親自交到我這裏。至於多計收入嘛 ,人力資源部和財務部組織算賬,凡是因為多計收入得了好處的,統統退回,我們必須嚴肅紀律 ,不允許多計收入鑽空子、拿好處!”


    除了魏玉辰和審計組的人昂著頭,所有人的腦袋深深地埋下去。


    說到這裏,魏玉辰對焦玉倩笑了笑,“焦總,全省的收入多計了2億,去年多計的,我今年要找回2億收入,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行。這個情況十分重要。希望焦總報告給集團,給我們省核減今年的預算。如果隻多計2000萬,我就不提了,2個億實在太大,這個真要拜托焦總了。”


    誌成聽到了魏玉辰說到預算基數,低著頭,心裏笑了。自己同威嚴的魏總心有靈犀,這是肯定的。


    焦玉倩說:“謝謝魏總支持。多計收入的預算基數問題,我盡力!”


    “焦總,您客氣了。不能謝謝我支持,審計本身就是我的事兒。您看,如果沒有其他問題了,我們結束會議?”


    焦玉倩往誌成這邊看了一眼,對魏玉辰說道:“今天能退場,要感謝大家的配合,特別是王誌成副總,前前後後全賴他牽頭協調,十分辛苦。當然,為了正確反映問題,他在不少問題上同我們麵紅耳赤、寸土必爭。需要說明一下,王總向我們提議,把貴西公司的幾個重要項目,判定為承擔‘代理責任’,收入計算由‘全額法’改為‘淨額法’,這樣才有‘多計收入’2個億。這個財務的專業問題,有相當的技術含量,不是王總提不出這樣‘高級’的建議。王總說為了讓貴西公司的收入更實,我們讚成並采納了他的建議。魏總,我看省裏的單位退回多計收入的‘好處’,就免了吧!”


    魏玉辰微笑說好。他最後提議,以掌聲感謝審計組一行對貴西公司的幫助,並帶頭鼓了掌。徐度、吉天成跟著拍手。焦玉倩沒有再講話,審計組成員立即忙亂地鼓掌回應。


    許波電話誌成時,黃蓄英正招呼三位副總開碰頭會。誌成問: “什麽事?”許波的聲音清晰地從話筒著傳了出來:“焦總要離開錦城了,魏總親自去送,叫你陪著去。”


    誌成撇下黃蓄英三人,跑下樓,坐上了魏玉辰的車。魏玉辰晚到一會兒,坐到首長位置上,笑眯眯地對誌成說:“走吧,焦總點名讓你去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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