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計組的賓館定在高原市分公司旁邊的金沙飯店,辦公樓裏望得見。向陽住過一次,待了一天就搬出來了。賓館的名頭不小,條件卻一般,不堪忍受。問為什麽不給審計組訂更好的賓館,蒙山花回複:“我們推薦了兩家賓館,其中一家是市政府接待用的,可是審計組說離公司太遠,有意浪費他們的工作時間,讓找離公司最近的呀。”向陽本想著住到市裏新開的一家酒店去,同審計組分開住太不妥當,隻好入住了金沙。


    陪審計組在賓館吃早餐,向陽對焦玉倩和車得時說:“要不明天搬個賓館吧。按你們的要求,中餐和晚餐跟著公司的食堂吃,我們不敢另外安排,早餐總該吃好點吧。這個賓館早餐太一般了,全是碳水,肉沫沫沒有幾顆,清湯寡水的,吃得沒有勁。出來審計,還是要照顧好自己。”焦玉總和車得時一笑置之,並沒有理會。向陽想,今天晚上郎登安排燒烤,叫上他倆,不知他們去不去。


    向陽陪審計組走路去公司,郎登幾個人在公司門口迎接。分公司通知了所有部門負責人和骨幹員工來參加審計進場會,會議室坐滿了人。進場會開得簡短,焦玉倩主持會議,車得時發言,提出資料清單,強調了及時響應的紀律,隻讓郞登作好好配合工作的表態發言,向陽這裏連講話的機會也沒給,作了陪襯。開完後,審計組的成員們分頭行動,到各個部門去收集資料、了解情況,像一架機器一樣啟動了。焦玉倩和車得時指定了工程部的幾個人接受訪談,關上會議室的門,不讓向陽和郎登進入。向陽、冉雲飛和袁慧一下子無聊起來。向陽跑去郎登辦公室抽煙喝茶,冉雲飛和袁慧到財務部辦公室,一邊同分公司財務交流工作,一邊處理辦公係統中的待辦任務。


    河穀不遠的熱風從窗戶吹進來,熱烘烘的,高原的旱季果然不同錦城的暮春。從窗戶外望出去,金色的陽光灑滿大地。高原市城區隻有小小的一塊麵積,四麵八方重巒疊峰。高山顯現出黛青色,山頂上白雲朵朵,同山色形成強烈的對比,像一幅油畫。向陽從小在錦城市長大,容易陶醉於如此雄渾的風景,信息係統的煩惱棄之腦後了。在落地窗前拍拍照片,發給老婆和女兒,遲疑一下,也發了牛健。


    上一次來高原市,距今已經十年,日子真是好過。高原市分公司十年前是一個小公司,營收規模遠比今日小,年年報告要購建新的辦公樓。全省老舊辦公樓,沒有改換門庭的,隻此一家。分公司員工多次給省裏提意見,專門寫公開信的也有,講被省公司拋棄了。高原市分公司雖然小,可掙的人民幣也是人民幣啊,而且位置偏遠,比別的分公司掙得更辛苦,近些年發展成效有目共睹,高原缺氧,可從來不缺誌,為什麽不應該有幢新的辦公樓?分公司的頭兒打報告,省公司的頭兒倒不慌,群眾一提意見,立馬重視起來。萬立豪總經理短暫猶豫了一下,組織議了兩次,讓黎勁鬆處長代表省公司去考察清楚,做個方案。意思肯定要辦這事了,剩下的問題是怎麽辦成。政府和房地產商聽說了消息,黎處長行程未定,紛紛找上門來。有準備轉讓土地的,有洽談合作開發的,有打算承攬工程的,人還沒有出發,在錦城就吃了幾頓飯。黎勁鬆處長平素小心謹慎,對吃吃喝喝避而遠之的,那次竟然推辭不掉,勉為其難帶著向陽出席。黎勁鬆定了一個原則,凡是有高原市分公司正副總經理帶著來的,才出麵。老處長水平很高,“買樓建樓,對分公司來講是一種資源,借這個機會,密切一下和政府、客戶的關係,挺好。買樓建樓,涉及到十多個億,象人參果,神仙和妖精一同流著口水,稍不注意就要出問題。我們先定個原則,有分公司的人帶來的,我們當作分公司來匯報,出個麵當聽匯報,這樣就不會犯錯誤了。” 沒有分公司的人在場的,老處長說到做到,一個也沒有見,通過各種渠道找來的,哪怕是省公司副總經理打的招呼,最多通個電話完事。到了高原市前,老處長草擬了幾個備選方案,同萬總作了匯報才出發,到了分公司,逐一考察討論,不允許中途變換考察行程。出發前,老處長周告各方,市裏考察期間不接受任何宴請,政府領導的也不接受,在高原市地界上果真清風雅靜,再沒有一個飯局。方案做出來,用舊辦樓置換新辦公樓,高原市分公司補差給開發商,辦公樓順利地買下來了,很快裝修入住。現在郎登的辦公室,向陽在圖紙上看過,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那次考察,到高原市,推掉了所有請吃,不過高原市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倒是見過不少。”向陽對郎登說。


    “哥,黎處長和你,後來收到不少感謝信?今天可以揭密了,要求建樓的群眾來信,和買樓以後的感謝信,全是分公司的頭兒給員工一對一的命題作文。全公司統一行動的,嘿嘿。”


    向陽說:“你們這些小把戲,我看不到?樓買下來,功德無量,群眾來信,增添些氣氛而已,讓工作總結聽起來更熱鬧更親民。上下級之間不要點破這個,隻做不說。沒有我支持,你們說不定現在還有老地方窩著!”


    郎登說是的是的,又“嘿嘿”地笑。


    不知不覺到了下午,向陽讓郎登把已經接受訪談的人叫過來,問問審計組談了一些什麽。工程部經理陶勇最早接受訪談,被叫了過來。一進門來,向陽看到他緊閉著嘴唇,臉色鐵青,臉上肌肉僵硬得像一塊生鐵。


    “審計組問了什麽,給我們講一講。”


    “造價。”


    “什麽造價?”


    “跨省高速公路監控點的造價。”


    “造價怎麽了?”


    “審計組說有異常。”


    “怎麽個異常法?”


    擠牙膏似的講了幾句,陶勇把頭埋在雙腿之間,不再講話。向陽的心往下沉了下去。


    “你說啊。怎麽個異常法?”郎登中氣十足地吼了一句。正好冉雲飛和袁慧推門進來,嚇了一跳。兩人默默地坐在了辦公室的一角,低了低頭,好像被吼的是自個兒。一上午在財務部那邊,監聽著審計組的動作,他倆應當知道了一些信息。


    “他們……他們說造價高……”


    “抽你兩耳屎,快說!” 郎登繼續怒吼。


    “同一個項目,比其他分公司的監控點造價…...要高。我給他們……解釋了,高原市是大山區,地理地質條件……比其他地方差得多,土建和引電的成本高,並不奇怪。工程成本的青苗補償費和二次搬運費方麵…..窮山惡水出刁民。”


    “他們信不信你講的嘛。”


    陶勇半天才回答:“我給了他們寫了情況說明。他們要拿這個說明,去找參加施工圖會審的人員,會審人員名單我還沒有給。”


    “你的意思是他們不相信?”


    “他們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次審計要安排大規模的監控點檢查,讓我安排設計、監理和施工單位共同上點查看。我正想匯報郎登總,現在這麽多工作,還上檢查什麽監控點哦。幹脆不要上了。” 陶勇沒有直接回答,講話倒利索了一些,仍舊有氣無力。


    “現場檢查?要上多少監控點?”向陽問。


    “審計要求不少於一百站,視情況後續擴大與否。”陶勇的聲音有點抖。


    “一百站?擴大?那要花多少人力,多少天?我公司的日常工作不開展了?不行,我要找審計說說。”


    向陽預感高速監控項目已經出事了,對著冉雲飛說:“你和袁慧,對跨省高速公路監控項目,作一個造價分析。越快弄出來越好。這個項目包括高原市在內,一共涉及四個分公司,分公司之間的總造價要對比,土建、材料、交流電引入、青苗補償費、二次搬運費這些大的費項也需要一一對比出來。分析完,你向省公司工程部要一下立項批複和投資批複的審核文件。記住,先不要同工程部講這裏審計的情況。今天弄完,交給我看了,才能睡覺!”


    正說著,一位審計員來敲門,說:“郎登總,焦總和車主審請你去訪談了。”


    向陽說:“郎總,你快去吧。記住,好生說話,不要搬出你的‘座山雕‘樣子出來。如果真有委屈,也要忍著。這個審計中心是集團有名的,動不動會以對抗審計的名義,給你扣一頂帽子。‘滅絕師太’不是浪得虛名的。“


    “項目都結算審計過了,還審個鳥?再說,要上這麽多站,我們的工作隻有接受審計一項,不幹別的了?”郎登嘴上不服氣,手上還是拿了筆記本和筆,對審計員笑了笑,順從地跟著走了。


    誌成轉頭對陶勇說:“你是工程部經理,還有項目主管、區域經理,訪談完了嗎?還有誰訪談完了?給我叫過來!”


    蒙山花來催食堂晚餐,趴在向陽的耳邊說:“食堂專門加了菜。”向陽苦笑了一下,“現在還有什麽鬼心情,居然惦記著吃飯!”


    郎登訪談回來時,像一隻被霜打過的茄子,向陽問情況,啞著聲音回答道:“問我比較過造價的高低沒有,問我項目建設期間去現場檢查過沒有。還堅持先上一百個點,明天把人找齊,分四組出發。”


    “那你怎麽說?”


    “我說造價按建設流程管的,我的確沒有注意高和低。我給他們講,有設計和監理把關,哪可能把現場檢查當作我的職責和任務。我還說,項目肯定是盈利的,這個我們分析過,既然盈利了,就不要查下去了。”


    “上點怎麽說呢?一百個點,多長時間才能上完?”


    “四組人,每組每天上四到六個,爭取五天上完。那個姓車的主審說,不好好安排上站,要以對抗審計論處,同你嘴巴裏講出來的一模一樣。媽的,我說你們說對抗就對抗了?那主審說,他們會象警察要噴辣椒水前,先作警告 ,警告還他媽的要留下痕跡,今晚要從郵箱裏發給我!”


    吃飯的時候,大家端了餐盤,圍坐在食堂接待包間的圓桌上。郎登臉上擠出笑容,絕口不提工作的事,一直在講高原市民族風情、農業礦業、客戶關係。車得時和審計員的胃口都不錯,車得時誇夥食真不錯,對高原市民族融合的飲食文化讚不絕口。向陽默不作聲,心想車得時發現問題,應該痛心疾首、茶飯不思才對,怎麽流露出如獲至寶般的欣喜之情,不由頻頻皺著眉頭。


    焦玉倩隻吃一丁點。向陽問:“焦總,是不是飯菜不合您的胃口?“ 焦玉倩說飯菜很好,正因為太好了,所以要控製食量。向陽和郎登稱讚說:“難怪你很顯年輕。保養得這麽好,還這麽自律,嘖嘖。北方的美女,我們見得太少了,是不是給大家開個養顏講座?”焦玉倩抿嘴笑。


    冉雲飛和袁慧沒有來食堂,忙著做分析材料。


    吃完,大家起身去還餐盤。焦玉倩和向陽的餐盤被郎登和車得時搶著端走了,兩人坐著沒有動,旁邊沒有人。焦玉倩低低地說:“向總,有人叫我‘滅絕師太’,好像我喜歡找事,下手太狠。但是這次審計,真不是我在找事。”


    向陽沒有想到焦玉倩知道自己的外號,還試圖對審計原因作了解釋,想了一下說:“焦總,叫‘滅絕師太’是對你的敬仰,這個敬稱可以問問你喜歡的王誌成。關於這次審計,你的意思是有人舉報?”


    焦玉倩回答說:“我沒有說,是你說的。” 堡壘先從內部攻破。有時候不用攻,內訌起來,案件線索自動出來。公司裏的事情,逃不脫這個規律 。


    “好,是我說的。那這個舉報直接到你那裏了,或者集團那裏了,沒有到省裏?如果省裏得到,省裏可以自己查,何勞審計中心出麵。”


    “不知道你們省裏接到沒有,反正已經到我這裏了,變成了我的任務了。讓你不要來陪,你一陪,就被拴在一起了。明天我們上點,看看真實的情況。”


    說著的時候,郎登放了餐盤同車得時一起轉回來。焦玉倩提高了聲音地說:“我們晚上要加加班,郎登總,你們辛苦,把明天上點的事情安排好,我們早審完早走,待在高原市,你們要配合我們,肯定是一個巨大的負擔。”


    晚上十一點,窗外的風吹得嗚嗚的,遠處的山頭不時有閃電劃過,猛地亮一下又熄滅了,隱隱傳來雷聲,陣陣涼意襲來。


    冉雲飛帶著袁慧,報出了分析結果。向陽看著袁慧穿著一件長長的薄外套,極不合身,說:“蒙山花借你的?你不冷吧?”袁慧點了點頭,說:“謝謝領導關心。”向陽又問:“你們倆吃了晚飯嗎?”冉雲飛說:“吃了一碗米粉,加的羊雜。”


    分析材料一共十多張表格,每個表格下麵有一行簡要說明。向陽從頭看下去,看到冉雲飛加了一些自己沒有說過的分析內容,比如畸高的監控點造價和個數、高原市同類監控點的造價,資金付款的情況。如果放在平時,向陽一定不忘稱讚一下,這次忘了,因為越看心裏越涼,不,不僅是發涼那麽簡單,是窗外的雷電暴雨,衝進胸腔裏了。


    靜靜地等向陽看完了,冉雲飛才說:“跨省高速監控點的造價,比其他分公司高30%,比木棉公司自已的同類項目高20%,青苗補償費和二搬費用等需要簽證的費用,占比高達到20%,還有一些乙方供應的材料,比如線纜、電力看門狗,真實性比如長度、深度、價格等,也值得懷疑。”


    向陽問:“平均一個點,估計高了多少造價?”


    “保過估計,一個點高了一十五萬。”


    “那一百個點,就是1500萬啊。”


    “高速公路監控,不止一百個點,有二百個點呢。”


    “那問題金額可能有3000萬?你看過沒有,這些監控點的資金是不是已經付完了?”


    “資金已經付了95%了,隻留了一點質保金。“


    向陽脊背又一陣發涼,身體像篩糠一樣抖了兩下。


    看了一下時間,快到十二點了,有些晚了。向陽決定不再給黃蓄英電話,給她電話並不助於問題解決,反而更加焦躁。明天上監控點檢查,把情況弄得更確實了再通報。


    睡意許久沒有來,窗外大雨如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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