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中的女子身穿緗色錦袍,單看保養得宜的麵龐,叫人以為她大約剛過而立之年。


    雖然未戴半點珠釵,一身氣勢卻讓人難以忽視,一舉一動都仿佛練習過無數回,帶著恰到好處的分寸,既規矩且頗具美感。


    吳三娘行完禮,遲遲未等到那位大人物出聲道‘免禮’。


    吳三娘在心裏默數,不知過了多久,吳三娘覺得膝蓋都有些發麻時,八角亭中忽然傳出一聲冷冷的“孽障!”


    吳三娘心中重重一跳,驚嚇之餘,後背立刻出了薄薄一層冷汗,晴天朗日之下如臨地獄。


    難道長公主知道了她的秘密?


    “還不出來看看,這是不是你說的天命之人?”


    什麽?


    天命之人?


    吳三娘強忍住抬頭的想法,極度驚愕之餘又隱隱升出幾絲怪異感。


    正快速思索著文昭長公主是什麽意思,為何會說這樣的話,以及這話到底是對誰說的時,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酥麻感自頭頂緩緩下移,好像有看不見的電流正在精細地掃描著她。


    吳三娘拳頭緊握,渾身繃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心裏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陣抵抗的怒氣。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後,吳三娘覺得渾身一輕,那道看不見的電流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


    隻有八角亭中的文昭長公主知道,她腦海中的那個孽障頭一次栽了跟頭,竟被生生反彈了回來。


    盡管身為宿主,文昭長公主同樣有些不好受,可依然在心裏幸災樂禍地補刀:


    “喲,咱們一向無所不能的係統大人,竟也有吃癟的時候,真是難得啊,嘖嘖……”


    文昭長公主的譏諷落在吳三娘耳中,無異於一道電閃雷鳴,瞬間靈台都被轟得清明了不少。


    原來長公主竟綁定了係統,成為了傳說中的宿主!


    而且,自己還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最重要的是,他們好像還不知道這一點!


    吳三娘瞬間想通了關節後,伏在地上慢慢冷靜了下來。


    不就是係統麽,小說裏多的是,她是現代人士,不該這麽沉不住氣的。


    盡管這樣想著,吳三娘到底還是沒忍住微微抬了抬頭,對於大名鼎鼎的係統,以及傳說中天選的宿主,她實在是太好奇了好不好!


    視線觸及長公主那張冷豔動人的麵容,吳三娘輕吸一口涼氣,沒想到長公主竟比順貞郡主還要美上三分,真是妥妥的小說女主角啊!


    回去她一定要好好跟雲煙說一說,下一個話本子就寫《天降係統:長公主她又美又颯》!


    吳三娘不知道的是,長公主對她的好奇心甚至比她的更強烈。


    目光在那道纖細的身影上掃過,長公主驀然一笑,猶如冰雪初融:


    “平身,到我麵前來。”


    吳三娘慢慢起身,因跪得時間久腿有些發麻,故而身形微微有些踉蹌。


    長公主指了指對麵的石凳,“坐。”


    吳三娘謝過落座,卻沒有再與長公主對視。


    對於這位皇家公主,她了解的並不算多,所以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你叫吳琪?”


    “回殿下,是。”


    “琪花瑤樹的琪?”


    “……是。”


    “多大了?平日裏都愛做些什麽?”


    “回殿下,臣女十歲有三,平日裏最愛抄經。”


    長公主沉默了一刹那,吳三娘卻聽到了她的心聲,“胡說。”


    吳三娘愕然,卻聽長公主又道:


    “若朝上數一輩,本宮與你祖母也算有親,不按天家論,你該叫我一聲姨祖母,所以你在本宮麵前不必如此拘謹,本宮看你與看順貞無異。”


    吳三娘忍住寒毛倒豎的衝動,忙起身請罪:


    “臣女惶恐,臣女無德無福,豈敢擔殿下的偏愛……”


    無德無福?


    文昭長公主細細品了品這四個字,忽然輕輕搖了搖頭,有些啞然失笑的意味。


    若她果真無福,那天下的人往後便再都沒有福氣二字可言了。


    吳三娘當然不明白文昭長公主的意思,可她隻能壓下心頭的疑問,裝著一臉的慌亂與羞赧。


    長公主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有些難看,隻片刻又恢複了平靜,輕笑道:


    “你我能在此處遇見說明有緣,下次我讓人接你去公主府玩耍,時辰不早了,回去吧。”


    說著用繡鞋尖輕輕碰了碰腳邊端坐的貓兒,那貓兒直起後腿,用毛茸茸的身子蹭了蹭鞋尖,衝吳三娘喵喵了兩聲,一個起躍便率先跳出了八角亭。


    吳三娘見狀,朝文昭長公主深深一福,跟著貓兒慢慢退了出去。


    當日晚上,吳家幾位主子就這次意外之極的‘偶遇’召開了重要會議。


    書房裏。


    吳老夫人坐在上首,吳守忠夫婦坐在左側,對麵是吳大娘子與吳三娘姐妹倆。


    “……長公主就問了這些,又與祖母論了親,最後說過些日子接我去公主府玩耍,然後就放我離去了……”


    聽了吳三娘的話,吳吳守忠沉思了片刻方道:


    “我外祖母姓柳,與文昭長公主的生母柳貴妃娘娘同為並州柳氏的旁枝,隻不過早已出了五服,真論起來,長公主說的倒也不錯……上回順貞郡主來府,我原以為是六爺在與七爺打擂台,如今一看……”


    “隻怕順貞郡主就是為了阿琪而來,也未可知啊!”


    吳老夫人緩緩點頭,以示回應。


    “可阿琪除了佛女的身份,還有何值得長公主關注的?”江氏蹙著柳眉,很是不解。


    吳大娘子倒吸了一口涼氣:


    “難不成長公主殿下是瞧中了阿琪,想給誰保個媒?”


    眾人皆是一怔,旋即麵麵相覷,倒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吳三娘想說應該不是,可‘係統’與‘宿主’這樣的字眼,太過驚世駭俗,實在叫人匪夷所思,於是吳三娘隻好斟酌了許久後才盡量用這個時代的人能理解的話說道:


    “我覺得長公主應該不是這個意思,長公主她……像是得了些大機緣……不知道我這樣說,祖母和父親母親能不能明白。”


    “阿琪,你說清楚些,到底是什麽大機緣?”


    吳三娘抿著唇,想了半晌才道: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就好比,興許長公主有幸窺得了一絲天機……知道了咱們,不,不光是咱們,是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某些事……”


    盡管吳三娘說得有些含蓄,可在座的幾位都隱隱有些明白了。


    吳守忠端著茶盞愣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難道長公主是得了佛祖的點化?又或是……不能吧,堂堂皇室血脈,受萬民供養,豈會輕易被孤魂野鬼近身……”


    “阿琪是怎麽看出來的?”江氏率先發現了疑點。


    吳三娘神情微冷,半垂著眼眸猶豫道:


    “我,能聽到長公主的心聲……”


    啪!


    吳守忠手裏的茶盞應聲而落,江氏幾人也都是一臉的呆滯與不可置信。


    還是吳大娘子最先回了神:


    “阿琪,你的意思是,長公主心裏在想什麽,你……都知道?!”


    “也不是。”吳三娘補充道,“隻能聽到一部分。”


    那也夠嚇人了好不好!


    吳老夫人驚嚇過度,臉色都有些發僵:


    “阿琪啊,你……你什麽時候……那祖母心裏想什麽,你也都知道?!”


    “我聽一聽啊,嗯......”吳三娘玩心驟起,一臉促狹道,“祖母現在是不是在祈禱我說的是謊話?”


    吳老夫人大驚失色:


    “正是!你,你,你果真什麽都知道!”


    吳守忠魂魄回體,斜著她閨女一臉的促狹,沒好氣道:


    “阿娘,這妮子逗您呢,千萬別信!她要是知道您的心裏話,早就尋到鑰匙,把您的庫房給搬空了!”


    吳大娘子噗嗤笑出了聲,江氏也是忍俊不禁,古怪的氣氛倒是因著父女倆的玩笑話緩和了不少。


    吳老夫人拍著胸口,道了聲阿彌陀佛,然後瞪著吳三娘輕聲斥了句“促狹妮子,連祖母都作弄!”便算是揭過了。


    “不過,阿琪這話咱們知道就行了。”吳守忠正色交代道,“萬不能外傳,連阿玨都別告知,這樣的事......太過令人費解!”


    江氏摸著腕間的鳳眼菩提佛珠,慢慢道:


    “咱們得防著萬一,倘若長公主察覺出異常,阿琪實在隱瞞不過去,就說是在國寺裏開得了點化行不行?”


    吳守忠長長舒了口氣,“......還是盡量收斂些,別讓長公主瞧出異常,長公主此人,唉,多智近妖,阿琪再見到她時,一定要謹慎再謹慎!”


    吳三娘忙點點頭,父親這話她真是舉雙手讚同!


    同處八角亭中,長公主明明近在咫尺,可她卻覺得麵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座雲霧繚繞的連綿高山。


    所謂仰之彌高,不外如是!


    她或許是因為某種緣故,僥幸窺到雲霧背後的些許山巒真貌,卻依舊沒能產生一絲一毫可以掉以輕心的念頭。


    “話說先帝在時,曾想將長公主嫁去崔家,這事兒是真的?”


    吳守忠瞅著他媳婦一臉的八卦,嘴角抽搐道:


    “那誰知道......”


    “是真的。”吳老夫人歎著氣打斷了兒子的話,“先帝與發妻先崔皇後伉儷情深,長公主又與崔三郎是青梅竹馬,先帝想成全了閨女的心思,可是......”


    吳老夫人突兀地止住了話頭,江氏卻已經了然。


    可是什麽,無非是泰寧帝不肯唄。


    “後來官家即位,長公主帶著聖旨下嫁宋家,與定國侯倒也夫妻和睦了一陣子,直至......崔家覆滅......”


    “那會兒定國侯與長公主徹底撕破了臉皮,阿忠應該也知道,宋家鬧得......雞飛狗跳!唉,要我說,嫁都嫁了,孩子也生了,便是有再多的意難平,鬧翻了天又能如何?再尊貴也是女子,女子就該安安分分守著內宅......”


    吳守忠麵色緊繃,許久後才沉聲道:


    “長公主到底不是尋常女子......先帝捧在手心裏的明珠,又豈能容他人肆意踐踏。”


    “崔家覆滅這事兒,定國侯也出了力?”吳三娘又開始繞著發絲。


    “不知道。”吳守忠攤攤手,“反正明麵上是沒出力。”


    吳三娘慢慢哦了一聲,若真沒出力,長公主能鬧得人盡皆知?


    人盡皆知?


    吳三娘繞發絲的手一頓,也許長公主不是在折騰宋家,而是借題發揮,她是在對官家的行徑表示反抗......


    “長公主與宋家失和這事兒我也知道,聽阿爹說,那會兒長公主發了狠,直接斷了宋家軍的軍費,逼的定國侯在公主府門前跪了一宿才算完。”


    吳三娘暗道了一聲果然,隨後又不解道:


    “長公主還有這等權力?”


    “文昭長公主食邑三千戶,封地並州盛產石炭,礦場豐富,長公主下嫁宋家後,為顯親厚便一直出資補貼宋家軍,後來......”


    江氏忽然冷哼一聲,聽起來頗有些惱怒。


    “戶部連宋家軍的軍費都敢克扣?”吳三娘挑眉,“長公主能同意?”


    “長公主當然不同意,可楚計相就是哭窮,問就說沒有,左右西寰也已投誠,官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真是飛鳥盡良弓藏啊。”吳大娘子撇著嘴,“要不是南夜虎視眈眈,隻怕外祖與舅舅那裏還不曉得如何呢!若真有朝一日......宋家軍還有長公主的補貼,戍邊軍怎麽辦?”


    江氏臉色越發的難看,吳守忠也摸著額頭看起來很是煩惱。


    吳三娘心中一動,麵上卻安慰道:


    “左右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不過我聽順貞郡主說,楚二娘子從小就養在宋家,怎麽楚計相還會與長公主不對付?”


    “......呃,難道楚二娘子是人質?”


    “算不上人質吧。”吳守忠按了按額角,“若日後六爺得償所願......長公主大約是想將她送進後宮,留給順貞郡主做幫手。”


    原來是這樣,吳三娘心思轉得飛快,很快又回到了最初的話題:


    “那祖母和父親母親覺得,咱們與長公主能來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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