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嶺村尾的農家小院。


    容澤跌跌撞撞跑回家,跨門檻時沒留意,摔了一跤,他爬起來時看到衣袖上滿糊的泥漿,也顧不得陸氏看到會擔心,含著眼淚,急急跑去東屋。


    “娘,娘,你覺得怎麽樣,想不想吃些什麽,我給你做碗雞蛋湯吧!”


    容澤跪在炕邊,握住陸氏的手,強忍住眼淚,切切詢問。


    陸氏躺在炕上,身體消瘦幹癟,臉上原本的紋路都已經展開,皮膚細膩光滑,原本風吹日曬的黑色斑點,也淡的幾乎看不見。


    整個人紅潤白皙,一臉的慈愛。


    哪怕再沒見過生死,他也知娘親此時是油盡燈枯,回光返照。


    容澤心裏痛極,他真的就要沒娘了。


    陸氏搖搖頭,對容澤笑了一笑,道:“阿澤不必忙,我有些話交代與你。”


    “娘,你說,孩兒都聽!”容澤再也忍不住,把頭抵在陸氏幹瘦的手掌上,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


    “我非是容家人,死後也不葬於容家祖墳,這是其一。”


    陸氏的眼睛含著一層水霧,她艱難的從懷裏掏出一枚銅製鑰匙,把它塞進容澤手中,再緊緊握住。


    她的眼裏流出大滴的淚水,唇邊偏又噙著一抹輕鬆的笑,道:“我去後,逢年過節記得給你爹燒紙錢,容家任何人,包括你,都不能擅動你爹的墳塋,這是我的遺願,你須得遵守。”


    “娘,我知了!”


    陸氏聞言,輕輕歎息一聲,說不清是遺憾還是輕鬆,她看向容澤握有鑰匙的那隻手。


    大大的眼睛浸滿憂傷:“莫要琢磨,這把鑰匙打不開金銀財寶,將來,如果有個叫陸知微的人找你,記得,把鑰匙給他,再把我的臨終言行,一字一句說與他聽,他要做什麽,你都莫要阻攔……,如果,有那麽一天。”


    “娘,我怎麽知道那人就是陸知微!”容澤從沒見過這把鑰匙,更甚至陸知微這個名字,他有生之年裏也從沒聽過。


    這會兒感受到手心留有餘溫的堅硬觸感,他心頭滿是迷茫不安。


    陸氏想了一想,忽地笑了:“他吃不了木耳,略吃兩口,身上就起小紅疹子。”


    “那塊玉佩在房梁上的布包裏,是爹娘的定情信物,你要收好……!”


    “我兒今後就一個人生活了,再艱難,都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對不起,對不起……!”


    陸氏的眼睛已經模糊,隻兒子臉上的傷痕和泥漿是那麽的礙眼,讓她閉上眼睛都不放心。


    她費力抬手,想要把容澤的花貓臉擦幹淨,再抱抱他,給他呼呼臉上嘴角的傷痕……


    她的手指費力往上,就要到了,還有半寸就要觸到那淤青的傷痕了!


    溫熱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一直往上,終於觸到微涼潮濕的泥臉,真好啊,她仿佛又看到昔年簪花騎馬的少年郎,正穿過重重幽暗不見天日的森林向她奔來。


    “娘!娘!”


    陸氏的眼睛閉上,嘴角邊漾出一抹笑!


    慟哭聲穿透小院,驚的在院門口扯閑篇的村人們一跳!


    陸氏,死了!


    眾人對視一眼,驚慌之餘,又有些意料之內的感覺。


    “哎吆,這可怎麽辦,也不知容小子有沒有提前置備下東西!”


    婦人們對視一眼,都不知如何是好,拄拐的老婦人跺了跺拐杖,道:“去請村長,誰隨我進去照看一二!”


    剛咽過氣的人不吉,婦人們聽完,一臉的抗拒,都往後退了退,生怕誰被點到。


    “唉!”陳老太太一跺拐杖,說了聲造孽,人就推門進了院裏。


    “大娘,我同你一道吧!”說話的是魏氏,也是家住村尾,同陸氏鄰居這十幾年,兩人從沒紅過臉,今日見陸氏身後事如此潦草,心裏不免淒淒!


    二人進屋一看,打眼一瞧,就知和她們猜的一樣,容澤果然沒有置辦下任何東西。


    兩人略勸了勸容澤節哀後,陳老太太摸出五錢碎銀,放在陸氏的枕邊,哀歎一聲道:“這是你大伯容德先前賠你的五錢碎銀,我與你放這了,你娘裝殮的衣裳、被褥、棺木都得置備起來!”


    “澤小子,你家如今還有多少銀錢!”


    陸氏這一年臥病在床,家計全靠容澤撐著,容家這個小院更是日日彌漫著草藥味,也不知這孩子手裏的銀錢,夠不夠陸氏的身後事。


    容澤聽完,更是心如刀割,他哪裏還有銀錢,家裏能當的都是當了,除幾畝地和這個從此空蕩的小院,竟是什麽也不剩了。


    陳老太太見他這般模樣,和魏氏對視一眼,都有些為難,她們兩家也非家底殷實人家,能和著雜麵填飽肚子,都是萬幸。


    哪裏有餘錢與陸氏買壽衣壽被棺木呢。


    陳老太太琢磨一會兒,道:“要麽先用我的吧,早幾年,我打了一具槐木的棺,老婆子我身體還算硬朗,想來還能再活十來年,那東西放在那裏,你伯娘見天的覺得晦氣,給你娘用,正好合適!”


    “大娘,隻怕鐵頭娘不肯呢!”魏氏眼睛帶著遲疑。


    “老婆子的東西,還要她點頭,左右她天天看著煩,給了阿澤娘用,還省的她看著礙眼!”


    見她動怒,魏氏也不好再說什麽。


    “多謝阿奶的好意,我娘為我苦了一輩子,銀錢一事,我心裏已經有了主意,無論如何,我都不願委屈了她。”


    送走怕自己害怕的陳老太太與魏氏,把院門口圍觀的村人徹底關在門外。


    容澤滿腦子都是陸氏的臨終遺言,渾渾噩噩,他握緊手裏的鑰匙,努力不去想陸知微到底是誰,同他和他娘是什麽關係。


    想著娘親臨死前心心念念的那塊玉佩,如今已經是死當之物,他就焦慮痛苦。


    玉佩死當三十兩,別說三十兩,他現在連三兩銀子都拿不出來,死當之物,當鋪不予留存,更是隨時都能變賣。


    想到容德和馮氏,他心裏就恨的咬牙切齒。


    看著娘親一臉平靜慈和的躺在炕上,他隻得暫且壓下這件事,容德能躲能拖,娘的遺體拖不得。


    娘生前最是愛潔,他不能讓娘最後一程,還走的窩窩囊囊,遭人說嘴。


    容澤又看一眼陸氏,轉身從自個房裏的炕洞裏掏出一張地契,撫了撫泛黃的契書,小心藏在懷裏,把家裏最後一點麵粉和上,拿起火石,開始生火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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