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雲是做了很多的心理鬥爭才站起來的。


    旁人沒有發現,他叫住秦先生的時候,尾音都有些發顫。


    秦勉教書,除了教習功課,對學生們的言表儀態也是有嚴格要求的,坐立行走都應該符合君子之風,就剛剛沈江雲這般冒撞的表現,若換作平時,秦勉早就出聲訓斥了。


    許是想到昨天對沈江雲絲毫不留情麵的懲罰,秦勉臉上表情未變,容長臉上炯炯有神的雙目看向沈江雲,沈江雲下意識地就想低頭不與秦先生對視上。


    隻是馬上,沈江霖滿心期待的小臉從他腦海中浮現,沈江雲籠在袖口中的雙手握了握拳,心中暗自想道:自己作為學生,已然讓秦先生數次失望了,作為兄長,可不能再讓弟弟失望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今天不把這些問題搞清楚,晚上如何再給弟弟講解?


    沈江雲想到這裏,強自鎮定著目光不再躲閃,陽光自外頭灑進來,沈江雲一半沐浴在陽光下,一半隱入陰暗處,俊逸出塵的五官在這明明滅滅的日光下尤顯奪目,隻聽他緩緩道:“先生,昨日您叫學生抄了十遍《大學》,學生邊抄邊讀,再讀《大學》,學生又有所感,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先生,望先生指正。”


    今日講史,沈江雲的問題讓眾人都愣了一下,不過秦勉很快就回過神來:“但說無妨。”


    沈江雲一旦開口,這麽多年言傳身教、刻進骨子裏的儀態還是很讓人賞心悅目的,再加上他聲音清越,如泉水漸入深潭般緩緩流淌,能夠很快就抓住人的心神。


    有些人就是有一種魔力,哪怕他講話的內容並不吸引人,但就是不讓人厭煩,甚至願意去側耳傾聽。


    很顯然,沈江雲就要這樣一種能力,隻是他自己也不知曉罷了。


    “《大學》開篇寫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此為《大學》開篇詞,先生曾言此乃《大學》綱要,其釋義為大學之根本,在彰顯美好品德,在關愛百姓,在此過程中達到君子的最高境界。”


    秦先生微微點了點頭,《大學》乃四書之首,很早他就帶著他們讀過了,沈江霖所言是最基礎的內容,殷少野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回頭看沈江雲,隻覺得這人今天是要找找存在感麽?


    沈江雲的話卻在繼續:“曾子之所言,在於君子,在於讀書人,不在於百姓。然聖人博愛,定是希望天下百姓都能明德至善,作為一個普通人,又該如何“明德、親民、止於至善?”,通過教化百姓自然會有成效,這也是朝廷一直在做的事情,可是讀書靡費,讀書不易也是共識,絕大部分百姓依舊是目不識丁,三餐不濟,既如此,又如何引導他們“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夏蟲不可語冰,即便士族們心有餘,然力不足矣!還請先生指教學生心中之惑。”


    沈江雲這番話說完,在場所有人都是一靜。


    問問題也是要有水平的,如果是先生老生常談的一些東西,你還去反複問,那暴露的不是這個學生蠢就是這個學生不用心。


    今天沈江雲這個問題,就很有些水平。


    至少其他師兄弟們,從來沒有通過“普通人、普通百姓”的角度,去思考過,如何讓天下人明德至善。


    能提出這個問題的,不僅僅是要對《大學》表達的綱領有深入的理解,還要有一定的閱曆或者說是對世事有過觀察者,才能結合《大學》之言,提出這樣的思考。


    這是一個很宏大的問題,聖人希望教化百姓、天下歸心,但是朝廷又要掌控言論,更多時候其實並不需要這麽多明德至善的百姓,他們要的是順民,有時候用的甚至的愚民策略。


    百官代天子牧民,一個“牧”字就很好地指代了所有。


    百姓為牛馬,牛馬更易聽話馴服。


    至於明德至善,其實並不針對普通百姓。


    但是若這麽回答,至聖人言於何地?


    矛盾從思想和現實的差異中產生。


    這些內容在秦勉授課的時候,都是有所保留的,並沒有將自己這麽多年的思考總結全部和盤托出。


    秦勉雖然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但是年歲擺在那裏,經曆過數次會試,也飽嚐過功名利祿的誘惑得失,雖未踏入過官場,但是族中亦有官場之人,是是非非,不絕於耳。


    秦勉門下六人,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弟子,這些少年出身名門富貴之家,氣質從容、儀態風流,是平日裏使奴喚婢榮養出來的氣度,非小門小戶之家所可比。


    這些人中最大的楊鴻也不過十七歲,人生閱曆尚淺,雖然得中秀才,但是距離下場鄉試,秦勉尚且覺得還差火候。


    在這個時候,他去大談特談民生艱難、窮苦百姓無立錐之地,這些學生是無法感同身受的,最多不過是紙上談兵、深入不了,拿著這些一知半解的想法去寫文章,反而寫不出個所以然來,在科考時,並不占優勢。


    所以秦勉早就給他們規劃好了道路,若想年少成名者,寫出文章來必要華麗富貴、灑脫傲然,朝中有不少喜歡這一流派的官員,隻要肯下功夫,必然也有所成。


    若是實在冥頑不靈者如沈江雲,那要麽就泯然眾人矣、放棄科考之路,做個富貴閑散人也未嚐不可,畢竟祖上有蔭蔽,沒必要非和芸芸眾生去搶奪那幾個名次;要麽就自己去摸索、去碰壁,和他一般去體察民情,了解真實的世界到底是怎麽樣的,去思考、去總結、去經曆、去磨難,如此這般,或許亦能有所成,並且成就可能還更高於那些少年成名者。


    這是秦勉作為師者仁心的考量,隻是他沒想到,今日沈江雲卻提出了這樣一個從百姓角度出發的問題,是不是此子心思細膩、能在花團錦簇的富貴生活中,亦能體察民情?若真如此,沈江雲這個學生,倒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了。


    秦勉心念電轉,思索了一番,還是準備將自己的想法如實闡述:“這個問題提的很好,顯然是有認真思考過的。誠如聖人之言,對君子、對讀書人的要求總是非常高的,期待我們明德至善、格物致知,最終達成“內聖”之道”,然則普通百姓如何教化?他們一不識字,二無師長,三無錢財去求學,為一日三餐而困苦,哪裏還有心思去想這些?”


    停頓了一下,秦勉讓這些學生去仔細思考一下他的話,然後才繼續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若無法吃飽穿暖,就更無法在思想高度上達成成就,所以作為君子、作為士,我們需要做的,是自己先達成“內聖”,再去想辦法傳播我們的思想,我們的理念,但是傳播的前提,是讓百姓不為一日三餐所愁,是能有屋簷遮風擋雨,能有臥榻可以安枕無憂……”


    若是沈江霖在此,絕對會十分欣賞秦勉的言論。


    他雖然沒有學過馬哲,但是他的想法以及運用就是馬哲的基本原理之一: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隻有解決了經濟基礎問題,才能在思想、政治、文化領域創造出成就。


    甚至秦勉之言,先自己達成明德至善,再去傳播給更多人,有點“先富帶動後富”的意思。


    這在現代人看來是最基礎的想法,可是在這個年代,沒有統一的思想標準,依舊需要人在浩如煙海的典籍中去歸納、去反思、去總結。


    “其實今日為師所講的這些內容,已經是一篇策論了,通過如何讓天下人明德至善來破題,再去究其根本,探討出解決之道。我們考院試時候寫的文章尚且不需要如此立意鮮明,隻需對既往曆史事件、人物進行評述,但是等到了鄉試和會試,尤其是殿試時,就要如此寫文章了,朝堂也更需要這般人才。”


    說到這裏,秦勉對著沈江雲點了點頭,目光中有稱讚之意。


    沈江雲感覺到了秦先生對自己的鼓勵,心中一鬆,甚至那種目光讓沈江雲有種被肯定的微醺感,剛剛他在秦先生說的時候就立馬提筆將關鍵點記了下來,然後又馬上拋出了另外兩個問題,請教秦勉。


    另外兩個問題是《大學》中兩句話的釋義,但是一向有眾多爭議之處,其實秦勉之前授課的時候是有蜻蜓點水地說過的,不過恐怕那時候沈江雲並沒有仔細去聽,如今能夠查漏補缺,倒也沒什麽好去責備的。


    秦勉今日對沈江雲的感官不錯,故而態度也好了一絲,和顏悅色地講解完,見沈江雲一邊聽,一邊飛快地將自己的話記錄下來,秦勉心中好感愈盛。


    作為師長,秦勉也是希望自己的話能被學生重視的。


    勤能補拙、笨鳥先飛,什麽時候都不晚。


    他哪裏知道,沈江雲發奮記筆記,是怕自己腦子裏記不牢,到時候給沈江霖解答的時候,出了紕漏,這才立馬將秦先生的話都給寫了下來。


    以往眾學子們可是光聽不記的。


    其他幾個師兄弟們,等到秦先生走後,看沈江雲的眼神都變了。


    殷少野從最前麵竄了過來,拿起沈江雲剛剛寫好的一頁筆記,嘖嘖稱奇:“沈江雲,你不得了了!是準備發憤圖強趕超楊師兄了啊?”


    殷少野大冷的天,從腰帶上拔出一把折扇,臭屁地搖了搖,沈江雲剛好停下最後一筆,抬起頭來往後靠了靠,躲過那陣冷風。


    聽到殷少野將自己和楊鴻相提並論,雖然楊鴻背對著他坐在前麵,沈江雲還是連忙擺了擺手,有些臉紅道:“隻是想少犯點錯而已。”


    殷少野是戶部侍郎家的嫡幼子,上頭有三個哥哥,個個出類拔萃,有父親有哥哥們頂門立戶,家中母親祖母等長輩又寵,所以在這幾個學生中,就殷少野學的最不認真。


    可有時候人比人,氣死人,殷少野就算學的最不認真,但是他天資最佳,記憶力超群,學什麽都是最快的,雖然比不上楊鴻學的紮實,但也還算不錯。


    至少比沈江雲強上不少。


    殷少野聽到沈江雲如此坦誠,倒是覺得今日的沈江雲令人耳目一新。


    以往看他,總端著榮安侯府的派頭,和誰都不太親近,師兄弟幾年了,也沒私下裏邀請過大家,再加上沈江雲雖容貌出眾,卻不太愛笑,總讓人覺得這人有點冷。


    今日略微的窘迫和臉紅,讓殷少野發現沈江雲或許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拒人於千裏之外,忽然腦子裏就冒出了個主意,他往前快走幾步,站在了秦先生的書案前,將折扇“刷”地一聲收回,然後用折扇敲擊掌心,吸引到眾人的目光。


    “諸位,諸位!我三月生辰,到時候下帖子給師兄弟們,一起樂一日,還望師兄弟們商量共赴,可還好啊?”


    以往殷少野和葉京華還有方逢年走的最近,沈江雲孤僻,楊鴻高傲,蔣文旭之前年紀太小,玩不到一起去。


    如今蔣文旭也十三了,沈江雲似乎並非自己想的那般,楊鴻是家中人耳提麵命需要搞好關係的師兄,今日他幹脆一起請了,也省的有人推脫。


    殷少野都當眾說了,在場眾人自然無有不應,殷少野見狀,心中已經琢磨開了,到時候帶這些師兄弟們去哪裏,既有排場又有臉麵還能讓大家見見世麵,可別小瞧了他!


    雖然左手掌心依舊有些疼痛,但是沈江雲今日卻是興致很高,等到下午上課時,一直都有在認真聽講記錄筆記,半點都沒有走過神。


    每次思想上有些轉移的時候,他都會想到,若是這個問題,江霖也問到了,他又該如何去回應?


    兄長聰明好學的招牌立起來了,人設都架在這裏了,可千萬不能倒下來了。


    因著沈江雲的用功,今日的秦勉對沈江雲大為改觀,同時心中還暗歎:果然是不打不成器,昨天那頓手板子打完,看來沈江雲這個學生是有好好反思的。


    不錯,不錯!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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