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8年,八月,南梁。


    侯景並沒有猶豫太長時間。


    他打了半輩子的仗,兵貴神速、夜長夢多這些基本原則已經深深刻在了他的腦子裏。


    侯景現在是客場作戰,沒有後援,沒有容錯空間,部隊士氣目前還算不錯,但也隻能支撐有限的一段時間。而南梁那邊雖然反應遲鈍,但一旦等對方回過味來,僅憑人數和資源上的優勢就可以輕鬆耗死自己。


    他現在唯一的勝算,也是他現在正在做的,就是把自己變成一隻劈空突進、勢不可擋的利箭,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拿下建康,控製住蕭衍。


    這隻箭既然已經射出,中途就絕不能停下來。


    在孤注一擲的生死局麵前,任何猶豫和退縮都是致命的。


    所以即使采石上麵有守軍,侯景也隻能硬著頭皮冒一次險。他一方麵派人再去刺探對岸的兵力細節,一方麵開始做好強渡長江的準備。


    就在這個緊要關頭,一個誰也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派去江東刺探軍情的間諜回報侯景,說采石的守軍不知道出現了什麽情況,突然撤得一幹二淨,現在上麵已經沒人了。


    侯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怕其中有詐,親自又把間諜攆回船上,讓他到對岸拿一根江東的樹枝作為證據。


    這個間諜也很無奈,隻好又吭哧吭哧劃過長江,按要求掰了根樹枝回來複命。


    侯景大喜過望,看來老天爺真是眷顧自己,關鍵時刻送了這麽大一個禮包過來。


    這的確是個超大的禮包,但送禮的不是老天爺,而是腦子秀逗了的蕭衍。


    原來在侯景到達橫江的時候,南梁的臨川(今江西省撫州市臨川區)太守陳昕提醒蕭衍,說采石位置太重要,王質這個公子哥水平不行,恐怕守不住,最好換個有能力的頂上去。


    陳昕是陳慶之的第五個兒子,也是陳慶之兒子裏唯一一個能打的。他十二歲的時候就跟著陳慶之北上洛陽,後來曆任宣猛將軍、北譙太守,目前擔任臨川太守,不久前剛被召回朝內待命。


    陳昕也是性子太直,上來就說領導用人有問題,蕭衍一看這個愣頭青居然懷疑我外甥能力不行,那你行你就上唄。


    於是蕭衍當即下令把王質撤回來去當丹陽尹,讓陳昕代替他去鎮守采石。


    換人也就罷了,神奇之處在於這兩道命令是同時下的,而且根本沒指定交接時間和交接過程。


    王質本來就在前線呆得擔驚受怕,收到命令之後簡直跟遇到大赦一樣,第一時間就領著人跑了,而這時陳昕還沒來得及組織人馬過去接管。


    也就是說,采石現在完全處於沒有任何防禦的狀態。


    這絕對是一個能上教科書的毀滅性的指揮失誤。


    侯景當然還不清楚蕭衍的這通騷操作,他隻知道采石那邊出現了防禦空白,絕佳的進攻機會已經出現在眼前。


    侯景的行動相當快,他八月二十日打下曆陽,兵抵長江北岸,八月二十一日從蕭正德那裏得到了幾十艘大船,做好渡江準備,八月二十二日拂曉就從橫江出發,兵不血刃拿下采石,抵達長江南岸。


    從東吳時期開始,幾代南方政權苦心經營數百年的長江天險就這樣被侯景輕鬆跨了過去。


    過江之後,侯景簡單清點了一下手下的人馬,士卒大概有八千多人,戰馬約有幾百匹。


    人馬不算太多,但也夠用了。


    現在他已經進入了南梁的淮南郡,邊上就是軍事重鎮姑孰(今安徽省馬鞍山市當塗縣),守將是淮南太守文成侯蕭寧。


    蕭寧跟剛被抓的那個譙州刺史蕭泰是親兄弟,但他混得不如蕭泰好,一直沒能當上刺史,目前還隻是個郡守。


    蕭寧也是典型的蕭家子弟,沒什麽本事,但他所在的姑孰還是很重要的,如果不打下來,在進軍的過程中很可能被人抄了後路。


    為了節省時間,侯景決定自己帶領主力部隊繼續向東挺進,另外分出一小支部隊去攻打姑孰。


    快速搞定建康才是取勝的根本,對付蕭寧這種紈絝子弟,派一支小分隊已經夠看得起他的了。


    實際上,蕭寧的表現比預想的還要差,他沒料到侯景這麽輕鬆就過了長江,根本沒有做任何防守準備,稀裏糊塗就被破城抓了俘虜。


    侯景已經過江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建康,太子蕭綱實在坐不住了,趕緊去找老爸蕭衍請示該如何應對。


    蕭衍兩手一攤:“你是太子,國家的事就是你的事,問我幹啥?現在內外軍事指揮權都是你的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上來就把責任撇得一幹二淨,蕭衍甩鍋的本事也是剛剛的。


    蕭綱心裏有苦說不出,雖然根本原因是蕭衍養虎為患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麵,但他當初也是讚成接納侯景的,追究起來他也有不小的責任。現在老爸甩手不管了,這個爛攤子隻能他來處理。蕭綱當即在中書省內召集公卿大臣,部署防禦方案。


    蕭綱本來指望著有人能自告奮勇站出來為國分憂,不曾想這幫王爺們平時享福一個比一個有本事,遇到困難全都往後退,沒一個主動舉手承攬任務的。他沒有辦法,隻能硬性往下分配。


    現在事態緊急,蕭綱擔心外人不可靠,所以把重要工作都分配給了蕭家自己人。他派自己的表哥臨賀王蕭正德鎮守建康南麵的朱雀門,又派兒子寧國公蕭大臨入駐建康西南要塞新亭,力圖把侯景擋在建康城外。


    蕭綱給兒子取名比較有特點,他一共有二十個兒子,名字中間都是“大”字,比如大器、大心、大款、大連,還有一個叫大球的。


    直到這個時候,蕭綱還不知道蕭正德已經做了叛徒,不再是自己人了。


    也許隱約中已經意識到事情可能會向最壞的方向發展,蕭綱還專門派韋黯去修繕加固建康宮的城門和城牆,準備好最後一道防線。


    韋黯幾個月前從壽陽跑回來之後,一直在朝內擔任太府卿,也就是皇城的大管家,讓他修繕建康宮也是份內的工作。


    建康的周邊依舊處於無人指揮的狀態,侯景的大部隊如入無人之境,在二十二號當天就殺到了慈湖地界(今安徽省馬鞍山市花山區)。


    這裏距離建康隻有不到一百裏的距離,可謂咫尺之遙。


    此時建康的百姓也都知道了消息,恐慌情緒霎那間蔓延到各個角落,大街上很快就擠得水泄不通,有攜家帶口外出逃命的,有不老實趁火打劫的,有惡意報複社會的,整個建康城很快就亂作一團。


    建康城內的守軍數量有限,眼看基本的秩序都沒辦法維持,蕭綱隻好下令把監獄裏的囚犯都放出來補充兵力。他任命自己的長子,也就是未來的皇太子蕭大器,擔任建康城內的軍事總指揮,任命另一個兒子西豐公蕭大春鎮守皇城西側的石頭山,任命南浦侯蕭推鎮守皇城西側的東府城,配合蕭正德和蕭大臨一起構成建康的外圍防線。


    客觀地說,蕭綱的任務分派還算頗有條理,但蕭家這幫王爺的水平實在是一言難盡,關鍵時刻沒一個頂事的,還有一個內鬼蕭正德在蠢蠢欲動,如果侯景殺過來,恐怕一天都撐不住。


    好在分派任務的過程中,蕭綱還做出了一個事後看來極其英明的決定,他任命羊侃為軍師將軍,輔助他的兒子蕭大器來組織建康保衛戰。


    侯景的兵鋒還在快速逼近。


    八月二十三日,侯景到達板橋(今江蘇省南京市雨花台區),距離建康隻有不到四十裏。


    侯景下令在這裏先停一下。


    進展實在太順利了,他心裏反倒有點兒不踏實。


    就算建康城裏是一群豬,現在也應該有點兒反應了,怎麽我都快到門口了,還是一點兒像樣的抵抗都沒遇到?蕭衍這幫人是在等死,還是在憋大招?


    他決定先派人進城去打探一下虛實。


    因為想要了解的是朝內的情況,所以僅靠普通的諜報人員是不夠的,最好能夠跟蕭衍見麵聊一聊,如果可能的話,還要盡量麻痹一下對方。


    侯景決定派徐思玉去完成這個任務。這哥們是壽陽人,熟悉江南的情況,口才又好,之前忽悠韋黯和蕭正德都很成功,當說客這個事兒沒人比他更合適了。


    徐思玉領命之後,當即帶著侯景的一封信趕到建康。


    此時的建康已經亂成一鍋粥,大街上人喊馬嘶,狼哭鬼嚎,完全是一副末世的場景。徐思玉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擠到建康宮的大門前,他擔心直接暴露身份可能會有危險,於是跟門衛謊稱自己是從侯景那邊逃出來的,有重要情報要向皇上稟告。


    蕭衍聽說有人從侯景那邊叛逃過來要見自己,大為高興,趕緊讓人把徐思玉帶到麵前,讓他有事盡管說。


    此時朱異也在蕭衍身邊。因為要把很多罪名扣到這位大哥的頭上,徐思玉有點兒不好意思,便跟蕭衍說自己帶來的都是大秘密,最好能單獨稟告。


    蕭衍也是暈了頭,一擺手讓別人都回避。他身邊的舍人高善寶趕緊提醒他,說這個徐思玉是從叛軍那邊跑過來的,是不是真投降誰也不知道,咱們千萬別放鬆警惕。


    朱異這時還在附和蕭衍,指責高善寶小題大做,說徐思玉明顯是主動棄暗投明,身上也沒帶什麽武器,難道還能是刺客不成?


    蕭衍難得冷靜了一次,他覺得高善寶說得有道理,便讓徐思玉不用隱晦,有事盡管在群臣麵前直說就行。


    徐思玉沒辦法,他看了看朱異,暗道這可是你家老大讓我說的,你可別怪我。他老實承認自己其實是河南王侯景的使者,而自己這次過來的主要目的,是向皇上轉交河南王的一封信,以表明河南王的心跡,避免誤會。


    侯景的這封信其實隻是個煙霧彈,並沒什麽新東西,主要內容還是辯解自己並不是真的想造反,隻是因為朱異等人弄權專政,蒙蔽聖聽,他實在沒有辦法才決定起兵幫蕭衍清君側,讓蕭衍不要緊張。


    在宣讀這封信的時候,邊上朱異又驚又怕,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要辯解又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蕭衍半信半疑,他寵信了朱異幾十年,一時還接受不了朱異是奸臣的說法,打算詳細了解一下到底是怎麽回事。徐思玉道:“皇上如果覺得這封信講得還不清楚,可以派兩位使者隨我到河南王營中,詳細跟他談談。”


    徐思玉很聰明,現在送信任務已經完成,別的爛事兒就不管了,否則萬一朱異惱羞成怒,直接攛掇蕭衍把自己砍了就虧大了。有什麽不清楚的你自己派人過去問,正好我也跟著一起回去。


    蕭衍覺得有道理,當即派中書舍人賀季和主書郭寶亮跟著徐思玉過去慰問侯景,問問他有啥委屈有啥要求,能答應盡量答應。如果可以通過安撫來避免刀兵,那就再好不過了。


    反正朱異也跑不掉,等查清楚了再跟他算賬也不晚。


    賀季和郭寶亮跟著徐思玉出了建康,來到位於板橋的侯景大營裏。


    侯景一開始還裝模做樣地演足了戲,他以臣子的身份恭迎了蕭衍的詔書,然後又熱情款待了賀季和郭寶亮。


    沒想到款待得過於熱情,侯景自己先喝多了,席間有段時間郭寶亮不在,賀季偷偷問侯景道:“河南王咱們不打誑語,您這麽折騰到底是想幹啥?”


    侯景腦子一熱:“還能幹啥,老子想當皇帝!”


    邊上的王偉氣壞了,趕緊伸手把侯景的嘴堵住,回頭對賀季陪笑道:“河南王喝醉了喜歡說胡話,你別當真哈。他這次過來真的就是想除奸臣清君側,沒別的想法。”


    侯景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但話已出口,後悔也沒用了。他擔心泄密,幹脆直接把賀季扣在營中,隻把不知情的郭寶亮送回建康。


    現在侯景已經基本摸清了建康城中的情況,僅有的一點兒顧慮也已經徹底消除。


    事實是他真的沒有低估對手,蕭衍這幫人果然是蠢笨得無以複加,跟在北朝千錘百煉的侯景相比基本就是小朋友的水平,侯景隨便整點兒花招都能把這幫人耍得團團轉。


    侯景心裏有了底,八月二十四日,他帶領大軍長驅直入,直接殺到朱雀門外。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繁華了數百年的南朝都城建康已經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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