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8年,二月,南梁。


    侯景在壽陽已經待了一個月了。這段時間他心裏一直不怎麽踏實,既害怕高澄不依不饒繼續派兵過來討伐,又擔心蕭衍發現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哪天心情不好扔過來一封逐客令。


    他現在手裏隻有八百來人,連個大點兒的土匪頭子都比不上,一旦沒了靠山,前途幾乎是一片黑暗。


    結果戰戰兢兢過了一個月,什麽事情都沒發生,東魏和南梁兩邊都沒理他。


    高澄把侯景趕出河南之後,一直在忙於收複失地、穩定人心,沒有繼續出兵追討。在他看來,侯景現在一沒部隊二沒地盤,威脅程度已經大大降低,現在人又跑到了南梁那邊,如果繼續追的話,就超出了國內平叛的範疇,很可能演變成東魏和南梁之間國際戰爭。


    其實從蕭衍出兵北上的那一刻起,南梁就已經在道義上處於劣勢了,東魏如果順勢出兵討伐,也算是有充分的理由。但高澄的大局觀很好,他綜合判斷了一下當前的國際局勢,還是決定把私人恩怨和複仇情緒放到一邊,盡全力緩和跟南梁的關係。


    高澄之所以這樣做,背後其實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


    簡單來說,就是他要為篡位做準備。


    權臣的兒子愛篡位在中國曆史上是有傳統的。


    通常來說,各個朝代的末期都會出現一個一手遮天的權臣,他們通常距離皇位隻有一步之遙,但偏偏到死都沒有邁出這一步。而與之相對的是,如果權臣死後權力交接不順利,則他的繼承人基本上都會選擇篡位。


    比如東漢末年的曹操被人罵了一輩子漢賊,但他至死也沒有稱帝。而他的兒子曹丕接班之後,因為外有吳蜀戰亂,內部有兄弟競爭,情況很不樂觀。為了鞏固地位,他在接班八個月之後,就毅然踢開漢獻帝,自己登基上位。


    而曹魏末年的司馬懿死後,因為權力交接比較順利,所以他的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依舊接班當權臣,但到了司馬炎那裏,因為老爸司馬昭給他整了一個高貴鄉公曹髦事件,又給他製造了一個司馬攸難題,局麵非常被動,所以他也效法曹丕,在接班僅僅半年之後,就擠走魏元帝,建立了西晉。


    這並不是偶然,而是屬於一種被迫的行為。


    權臣之所以能成為權臣,基本都是靠個人能力一步一步打下來的,要麽威望極高,要麽軍功極大,在朝廷中的地位無人可及,在本集團內部的領導身份也非常穩固,當不當皇帝其實都不影響個人權勢,而如果貿然篡位的話,反倒要冒得罪很多中間勢力的風險。


    而到了繼承人那裏,情況就不一樣了,因為繼承人接過來的不僅僅是一個官銜,更是一個利益集團頭目的位置。但這個位置為什麽要給他,而不是給集團中其他有能力的人,這裏麵就難免會產生分歧。因為權臣畢竟還是臣,他在利益集團中的權力傳承並沒有法理上的依據,如果繼承人的軍功威望不夠服眾,或是集團內部其他有野心的人想上位,就很容易出現權力交接不順利的情況。


    高歡死後,侯景立刻發動叛亂反對高澄,就是很典型的一個例子。


    在這種情況下,對於繼承人而言,最好的選擇就是趁著影響力還在的時候,盡快改變自己的身份,讓自己變成皇帝。


    一旦當了皇帝,所有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別管有沒有什麽軍功威望,服從皇帝,天經地義,誰也別再想著跟我爭老大。


    現在高澄麵對的就是類似的情況,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篡位上,不希望戰爭擴大化。


    西魏跟東魏是世仇,難以化解的那種,況且王思政現在還占著河南的大片地盤,所以東西魏之間是沒辦法講和的。但東魏跟南梁之間並沒有原則性的矛盾,如果不是蕭衍鬼迷心竅出兵北伐,兩國的關係甚至還處在蜜月期。


    反正這次自己也沒吃虧,就不跟蕭衍那個老頭一般見識了吧。


    而且這時候跟南梁講和還有一個隱含的好處,就是可以擠兌侯景,讓他徹底走投無路。當然,如果蕭衍識趣的話,主動把侯景送過來當投名狀就更好了。


    因此高澄不僅沒有出兵興師問罪,還主動寫信給蕭衍,表示願意跟南梁摒棄前嫌,恢複到高歡時期的睦鄰友好關係。


    蕭衍很矛盾。他先是主動出兵挑釁,結果偷雞不成反丟了一把米,然後都準備好麵對東魏的報複了,沒想到高澄不按套路出牌,居然要求講和。


    對方隻是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卻能夠不計前嫌作出這種大度的舉動,對比起來,自己趁人之危的行為豈不是有點兒太丟人了?


    所以蕭衍一直在糾結,不好意思給高澄回複。


    蕭衍這段時間也沒怎麽理侯景。畢竟侯景現在跟通緝犯差不多,自己不僅冒險收留他,還管吃管住,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吧,短時間內應該也不用再管別的了。


    高澄見蕭衍遲遲不給回複,也有點兒著急。他也猜到蕭衍可能是有點兒抹不開麵子,因此想找個中間人來撮合一下。


    他想到了剛剛抓過來的南梁北伐軍大都督,貞陽侯蕭淵明。


    蕭淵明被慕容紹宗活捉之後,先是被押到了鄴城,按慣例由皇帝在闔閭門下受俘。由於高澄已經提前跟元善見打好了招呼,元善見現在也沒什麽實權,所以隻是象征性地走了個過場,然後就把蕭淵明送到晉陽,交給高澄安排。


    高澄對蕭淵明很客氣,除了行動不太自由之外,其它方麵都是按照最高規格的貴客身份來對待,目的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


    現在就是合適的時候。


    於是高澄把蕭淵明叫過來,對他道:


    “我老爸跟你叔叔和睦相處已經十多年了,聽說當年蕭老爺子拜佛的時候都會順便幫我爸祈個福啥的,可見他也是個重感情的人。現在兩國在邊境上雖然有點兒小小的誤會,但我知道這都是侯景那廝煽動的,絕對不會是蕭老爺子的本意。我覺得咱們鄰裏之間還是應該以和為貴,老是打打殺殺的多不好。所以呢,能不能請你出麵派人回去跟老爺子對接一下,如果他那邊還念及之前的情誼,我這邊也會延續我老爸的外交策略,把你和你的部下們全都禮送回國,咱們兩國摒棄前嫌,依舊還是好朋友。”


    蕭淵明現在雖然吃住都不錯,但本質上還是階下囚的身份,成天過得提心吊膽的,現在眼看有希望脫身,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趕緊跟高澄表忠心,然後親筆寫了一封書信,轉達了高澄的態度,派自己手下一個叫夏侯僧辯的辦事員火速回到南梁,通過朱異把書信送到蕭衍手中。


    蕭衍對蕭家子弟的人身安全還是很看重的,他見到蕭淵明的親筆信之後,感動得老淚縱橫,打算借此下台階,接受高澄的議和提案。


    議和是大事,形式上還是要跟大臣們商量一下。於是蕭衍召集群臣,谘詢他們的意見。


    蕭衍本人的傾向性已經很明顯地表露了出來,所以朱異毫無懸念地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兩國和解,認為這樣可以讓百姓休養生息,對國家有好處。


    禦史中丞張綰等人也隨聲附和支持議和。


    但司農卿傅岐覺得不對勁,他對蕭衍道:


    “我覺得高澄此舉背後有大大的陰謀。他之所以安排貞陽侯派使者過來,目的就是敲山震虎,讓侯景產生猜疑。侯景是當世梟雄,如果他發現情況有異常,搞不好就會圖謀叛亂,禍亂我朝。高澄這明顯是一出離間計,如果皇上您這麽簡單就同意議和,那豈不就上了他的當了?”


    蕭衍覺得傅岐有點兒小題大做。侯景就算曾經很厲害,現在也是喪家之犬、漏網之魚的狀態,能保住命就不錯了,那還有能力叛亂?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想叛亂,憑啥?就憑他手下那八百來人?這不是開國際玩笑麽?


    經過北伐失敗的打擊,蕭衍那個統一天下的夢想早就被扔到了九霄雲外。他現在隻想重新過自己的太平日子,再也不想用兵打仗了。


    於是他沒有理會傅岐的建議,當即給蕭淵明回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接受高澄的議和建議,讓蕭淵明把他的意見轉達給高澄。


    夏侯僧辯沒敢耽擱,拿到蕭衍的回信之後馬上起身趕回晉陽。


    沒想到他途經壽陽的時候,被侯景給抓起來了。


    侯景這段時間心裏有鬼,派了不少人去四處打探情報。當他得知晉陽那邊有人過來跟蕭衍接洽之後,料到其中必有蹊蹺,於是提前設好埋伏,等夏侯僧辯路過的時候,直接把他逮了起來。


    夏侯僧辯隻是個小小的辦事員,哪裏扛得住侯景的拷問,被嚇唬了幾下就把前因後果老老實實全招了。


    侯景一看要壞事,如果蕭衍跟高澄就這樣和好了,那我不就尷尬了麽?


    於是侯景趕緊讓王偉動筆給蕭衍寫了一封奏章,勸蕭衍改變主意。


    奏章開篇就把高家痛罵一頓,說高澄現在肆虐北土,天怒人怨,前段時間隻是僥幸擊敗了南梁的北伐大軍而已,而現在他之所以要急著求和,是因為東魏正受到西魏和柔然的夾擊,無力自保,隻能暫時向皇上您低頭。所謂“一日縱敵,數世之患”,現在正是鏟除高澄的最好時機,希望皇上千萬不要錯過。北魏當年在最強大的時候,依然在鍾離之戰中被皇上您打得落花流水,現在的東魏跟當年的北魏完全沒法比,您豈能在這個時候委屈求和?我知道高澄對我投奔到您這邊非常嫉恨,議和的一個目的就是要置我於死地。如果我的死能對國家有益,我侯景萬死不辭,但隻怕千百年後,在史冊上留下陛下您的汙點。


    王偉的文學水平不亞於北地三才,奏章寫得文采飛揚。侯景對內容很滿意,唯一擔心的是奏章被朱異卡住,到不了蕭衍手裏,於是他又咬牙拿出了三百兩黃金去打點朱異。


    外來書信奏章能不能被蕭衍看到,完全由朱異說了算。按說三百兩黃金也不算少了,但朱異看過奏章的內容之後,還是決定把奏章扣下。


    畢竟皇上已經決定議和,自己也表示讚同,此時不適合橫生枝節。


    最氣人的是,朱異頗為不厚道,他沒有幫侯景辦事也就罷了,到手的黃金也沒有退回去。


    侯景等了好多天都沒有等到蕭衍的回信,知道有問題,於是又給蕭衍寫了第二封奏章,表示自己跟高澄之間有深仇大恨,如果南梁跟東魏和好的話,自己就沒地方可去了,他申請領兵去再次討伐東魏,顯示天朝的皇威。


    這封奏章朱異沒有隱匿,送到了蕭衍手裏。


    蕭衍有點兒煩,心說侯景這小子明顯是不信任我麽。他回信到:


    “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不可能你打了勝仗就接納你,打了敗仗就拋棄你。現在的情況是高澄主動派遣使者來求和,我也不太想打仗了,僅此而已。至於該進還是該退,國家有正常的製度,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用費心去考慮這些事情。”


    侯景見被懟了回來,還是不甘心,又給蕭衍寫了第三封奏章:


    “不瞞您說,我現在已經準備好了部隊和糧草,戰馬武器也已經齊備,很快就能平定北方,現在就是因為怕師出無名,才打算奉您為主的。如果您真的忍心拋棄我去跟高澄議和,恐怕我最終還是會死在高澄手裏。”


    這封奏章寫其實得有些自相矛盾。前半段有些威脅蕭衍的口吻,而後半段又有些裝可憐的意味,這很可能是侯景瞎指揮造成的。


    蕭衍見到奏章之後,真的有些不耐煩了,這次他回信的語氣頗為不客氣:


    “拜托,我可是堂堂皇帝,豈有說話不算數的道理?該懂的道理你應該都懂,以後請不要再寫這樣的信來煩我了好吧?”


    蕭衍越拍胸脯說自己不會出賣侯景,侯景心裏越沒底。他想來想去,決定詐一詐蕭衍,看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話。


    侯景很擅長一些坑蒙拐騙的小伎倆,他假造了一封從鄴城發過來的信,派一個假使者送到建康。信中以東魏政府的名義,要求用侯景來換蕭淵明回國。


    蕭衍見信之後,完全沒看出破綻。


    其實如果交換的是別人,蕭衍也未必動心,但對方給的價碼可是他的大侄子蕭淵明,他就不得不掂量一下了。


    掂量的結果,就是他竟然真的打算違背對侯景的承諾,同意東魏的交換請求。


    傅岐覺得不合適,他對蕭衍道:“咱們已經答應收留侯景,現在又偷偷把他給賣了,這好像有點兒傷人品吧?況且侯景乃百戰之餘,豈能束手就擒?如果處理不好,可能會有大麻煩。”


    朱異依舊堅決支持蕭衍,他反駁傅岐道:“侯景現在是逃亡之人,皇上派個使者過去就把他抓了,有啥可怕的?”


    蕭衍也覺得傅岐總是瞎擔心一些沒可能的事情,所以也不再理他。他直接給所謂的東魏使者寫了封回信,承諾隻要蕭淵明白天回來,他當天晚上就把侯景給東魏送過去。


    這封回信毫無懸念地落到了侯景手裏。


    侯景見信之後氣得要死,他拿著信對左右道:“我特麽早就知道蕭衍這個老家夥是個薄情寡義之人,果然不出所料!”


    東魏回不去,西魏不要他,現在僅有的南梁也不再安全了。麵對著危險的局麵,侯景不得不作出新的抉擇。


    而他的這次抉擇,即將影響到江南數百萬人口的命運,甚至間接改變了中華大地的曆史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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