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7年,十二月,河南。


    蕭淵明北伐失敗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了建康。當時梁武帝蕭衍正在睡午覺,突然被身邊的宦官叫醒,說朱異有要事稟報。


    朱異做蕭衍的秘書(中書通事舍人)已經三十多年了,能夠這麽長時間恩寵不衰,除了本身確實有才華之外,更主要靠的是善於揣摩聖意,也就是眼力見非常好,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從不惹領導生氣。


    這次朱異居然敢破天荒打擾領導的午睡,蕭衍立刻就意識到出大事了。


    蕭衍胡亂換了衣服,坐上轎子急匆匆趕到文德殿。


    文德殿是蕭衍當皇帝之後在建康宮中新設的大殿,是他行政辦公的主要場所,平時也用來講經論道,殿裏還收藏了數量極多的書籍。


    朱異已經在殿內等候多時。


    蕭衍從轎子上下來,一邊往坐床上走,一邊讓朱異有事趕緊說。


    朱異猶豫了半天,最後嘴裏蹦出幾個字:


    “啟奏陛下,寒山失律。”


    朱異的聲音不大,但在蕭衍聽來,簡直跟五雷轟頂一樣。他的大腦頓時嗡嗡作響,要不是身邊有宦官扶著,估計直接就坐到地上了。


    對皇帝說的話都不能太直接,所以失律基本等同於失敗。而寒山作堰,水淹彭城,這是蕭衍親自部署的作戰方案,現在第一戰就已經失敗,那不用說,北伐肯定已經完了,連挽回的餘地都沒有了。


    蕭衍是極聰明的人,此時根本不需要朱異多解釋。他坐在床上緩了半天氣,最後長歎一聲:


    “難道我也要跟晉朝的司馬家一樣,淪落到江山被夷狄侵占的下場嗎?”


    蕭衍倒沒有遷怒於朱異,畢竟北伐的決定是他自己做的,主帥是他自己選的,作戰方案也是他親自製定的,沒打贏隻能說蕭家人打仗水平太濫。


    現在的問題是戰端已開,如果東魏那邊以此為借口大舉南下入侵,那自己怎麽辦?


    四十年前,蕭衍曾經在鍾離之戰中擊敗北魏,但那時候南梁剛剛建國不久,軍隊都身經百戰,韋睿、曹景宗等人也都是一代名將。現在別說韋睿和曹景宗了,連比他們小一輩的陳慶之和蘭欽都已經去世多年。南朝將領正處於青黃不接的時候,根本沒辦法抵擋北朝那幫虎狼之師。


    朱異也沒什麽好辦法。如果東魏真的打過來的話,隻能指望長江天塹發揮作用了。


    事實跟蕭衍擔心得差不多,慕容紹宗活捉蕭淵明之後,立刻揮師南下,輕輕鬆鬆就打下了南梁的潼州。


    但就在蕭衍君臣束手無策的時候,東魏那邊居然停下來不打了。


    這是高澄的決定。


    高澄雖然年輕,但並不衝動,大局觀也非常好。他綜合考慮了一下眼下的局麵,決定還是先忍一忍,避免跟蕭衍全麵開戰,否則很可能被宇文泰鑽了空子。


    而且,跟南梁緩和關係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讓蕭衍跟侯景之間產生矛盾,破壞掉他們之間的同盟。


    所以高澄沒有讓慕容紹宗繼續南下,而是讓他即刻去西邊對付侯景。


    同時,高澄對被俘的蕭淵明等人也以禮相待,派人把他們接到晉陽好吃好喝先養起來。


    慕容紹宗收到命令之後,立刻帶領大軍離開潼州,一路向西直奔南兗州。


    之所以去南兗州,因為侯景此時已經離開了豫州的懸瓠,正在攻打南兗州的重鎮城父。


    侯景自從被王思政從潁川擠兌到懸瓠之後,一度鬱悶得天天撞牆。出道這麽多年,他還是頭一次吃這麽大的虧。


    合著我冒這麽大風險造反,好處都讓西魏那邊黑吃黑給搶走了,我最後啥都沒撈著?


    真是豈有此理。


    侯景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西魏那邊都不是善茬,自己過去肯定沒好果子吃,加之看到蕭衍這段時間的表現,心中暗暗下定了放棄西魏改投南梁的決心。


    雖然決心已下,但侯景還是想在臨走之前坑宇文泰一把出出氣。於是他給宇文泰寫信,請宇文泰派點兒兵馬過來幫忙。


    這次別派趙貴李弼王思政那種大人物過來了,指揮不動,派幾個級別低一點兒將領過來就行。


    宇文泰收了侯景不少地盤,心裏也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他收到信之後也沒多想,當即把附近的幾隻部隊派了過去,同時要求這些部隊的將領過去以後要服從侯景的調遣。


    宇文泰的動作很快,等其他人知道消息的時候,調兵的命令已經傳下去了。大行台左丞王悅覺得不妥,他馬上找到宇文泰,說我覺得這裏麵有問題,咱們不能再給侯景增兵。


    宇文泰沒明白,讓他解釋一下。


    王悅道:“大丞相,您想想侯景跟高歡是什麽關係?先是同鄉死黨,後有君臣名分,而且高歡對侯景夠意思了吧,大將軍大行台尚書司徒這些官職隨便給,但如此仁至義盡,換來的又是什麽呢?高歡剛死,侯景就造反了。這隻能說明侯景的野心太大,終不能甘居人下。如果他連高氏都能背叛,咱們又怎麽能指望他對朝廷盡忠?如果現在派兵支援他,恐怕會被後人笑話。”


    宇文泰仔細想了想,覺得王悅分析得有道理。一個高歡花了一輩子都養不熟的人,我的確不能對他抱有幻想。


    但是兵已經派過去了,難道再追回來?那不豈不是顯得我言而無信?麵子上好像有點兒過不去哎。


    王悅道:“這個好處理,您可以招侯景到關中來商量事情,我斷定他肯定不敢過來。一旦侯景抗命在先,您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兵馬召回來,讓他自生自滅好了。”


    宇文泰大喜,當即給侯景寫信,讓他入朝議事。


    侯景見宇文泰派了不少部隊過來,心中暗喜。既然丟了的那些地盤已經是沉沒成本要不回來了,那就通過打這些部隊的主意來盡量彌補損失吧。


    但侯景也知道宇文泰不是傻瓜,時間久了肯定會對自己起疑心。


    果然,沒過幾天他就收到了宇文泰要他入朝的信。


    侯景當然不肯去。大家都是聰明人,心裏想的什麽彼此都很清楚。


    但如果立刻拒絕的話,宇文泰派過來的這些部隊可能就留不住了。畢竟這些是西魏的人,隻是現在聽他管理而已,如果自己跟西魏關係破裂,這些人肯定還要回去。


    現在距離最後攤牌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必須利用這段時間多賺一點兒。


    於是侯景一方麵祭出拖字訣遲遲不表態,另一方麵使出渾身解數搞好跟西魏將領們的關係,他經常隻帶兩三個隨從就來往於各個部隊之間,親自拜訪各級將領,表現出心胸坦蕩親密無間的樣子,希望用個人影響力把這些人拉攏到自己這邊。


    侯景是當世名將,聲望之高僅次於高歡和宇文泰,很多西魏將領親眼見到傳說中的偶像,都激動得不得了。等他們看到侯景如此禮賢下士,跟自己攜手並坐,促膝而談,心中的崇拜之情更是瞬間爆棚。


    眼看著很多西魏將領跟侯景走得越來越近,同軌防(西魏在宜陽邊境設立的防守據點)的長史裴寬覺得不對勁,他找到上司韋法保,對他道:“侯景這個人狡詐多端,肯定不會真心投奔朝廷,現在他跟你套近乎,明顯是想引誘你跟他走。我覺得留著這個家夥遲早是個禍害,不如咱們找機會把他幹掉吧。”


    河東裴氏和京兆韋氏都是關西大姓,彼此關係很好,子弟們的見識也非常人可比。韋法保經裴寬這麽一說,也覺得侯景的行為很可疑。但現在侯景是西魏的大將軍兼尚書令,官職比自己高了無數級,這種情況下貿然出手把對方整死,好像也不是個事兒。


    裴寬說你要是擔心這個,那咱們至少也應該嚴加防備,防止他圖窮匕見下黑手。


    於是韋法保從此盡量避免跟侯景見麵,最後幹脆借口防區有事情,領兵離開了懸瓠這個是非之地。


    侯景在桌子底下搞這些小動作,不僅裴寬看出來了,北邊潁川的王思政也看得一清二楚。


    王思政眼看著侯景磨磨蹭蹭不肯入關,反倒頻繁在西魏部隊裏晃悠,知道這個家夥肯定沒想著真心歸附,明顯是趁著最後這段蜜月期在盡量多撈好處。


    好,你撈我也撈,看誰搞得過誰。


    於是王思政以加強防務為借口,把自己轄區派過去的幾隻支援部隊都撤了回去,同時四處派人,把原來侯景剩下幾塊地盤的控製權全部搶走。


    侯景現在還算是西魏的屬臣,王思政以西魏政府的名義接管屬地也算名正言順,所以原來的守軍也沒敢造次,乖乖被王思政的部隊繳了械。


    眼看著支援部隊一支一支被調走,自己的地盤又被吃得一幹二淨,侯景崩潰了。


    宇文泰和王思政太特麽狡猾了,這個遊戲沒法玩了。


    侯景一氣之下,直接攤牌。他給宇文泰回了一封信,信中寫道:


    “吾恥與高澄雁行,安能比肩大弟!”


    大弟指的就是宇文泰,因為侯景比宇文泰大了五歲。


    我既然不屑於和高澄為伍,當然也沒辦法跟老弟你做同事了。所以,這個關中我還是不去了吧。


    此信一發,相當於侯景跟西魏徹底決裂。


    宇文泰倒是早有思想準備,既然侯景那邊先提出的分手,那自己也沒什麽可留戀的。他當即下令把派過去支援侯景的所有部隊全都追回來。至於占的那些州郡,不好意思,恕不奉還。


    此外,王思政在這次侯景叛亂的過程中出手果斷,為西魏搶占了大量的地盤,可謂居功至偉。宇文泰也很大方,把原來授予侯景的所有官職,包括使持節、太傅、大將軍、兼尚書令、河南大行台、都督河南諸軍事等等,原封不動全都改授給王思政。


    王思政沒接受。這些官銜實在太大,全接下來差不多趕上宇文泰了,看著風光,實際並不是什麽好事。最後在宇文泰的再三催促之下,他才勉強接了其中最小的一個,也就是都督河南諸軍事。


    侯景那邊折騰了這麽久,最後還是沒玩過宇文泰和王思政。


    但也不能說侯景完全沒收獲,因為過來支援的西魏部隊裏,有一個叫做任約的中級將領被他說服,最終帶著自己麾下一千多士兵投奔了過來。


    這個任約在後麵的故事中還是個比較重要的角色。


    現在跟西魏的關係已經黃了,地盤也已經丟完了,所謂的河南王連一個能完整控製的大州都湊不齊。侯景現在能做的,就是出兵去攻城略地,用實力證明自己,否則一旦南梁那邊也覺得自己沒價值,就徹底毀了。


    離他最近的,其實就是已經被王思政占領的那幾個州。


    但侯景還很理智,沒有打這幾個州的主意。


    侯景雖然想起王思政就恨得牙根癢癢,但他知道王思政守城的本事天下第一,已經被王思政染指的地方再想搶回來難度極大,而且現在自己的死敵還是東魏的高澄,沒必要再去激怒西魏。


    於是他最終決定領兵東進,去打邊上的南兗州。這其實也是配合蕭淵明的北伐,從東西兩個方向互為犄角,齊頭並進。


    侯景的第一個攻擊目標,是南兗州的治所譙城,可惜譙城城防堅固,打了很長時間都沒打下來。


    這時南梁那邊北伐部隊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了過來。由於譙城比較靠北,深入東魏的腹地,侯景擔心後路被包抄,隻好放棄譙城,退攻南邊的城父。


    這次比較順利,在東魏援兵到達之前,城父就被侯景打了下來。


    但下一步怎麽辦?


    侯景覺得這樣跟沒頭蒼蠅似的亂打不是辦法。


    現在南梁的北伐已經失敗,指望不上了,後麵隻能靠自己,但如果自己一直以反臣的身份跟東魏作戰的話,在道德輿論上先就站不住腳,號召力也不夠。


    就在侯景犯愁的時候,行台左丞王偉給他出了個主意。


    王偉已經知道高澄平定內部政變、軟禁元善見的事情。他對侯景道:既然高澄囚禁了現在的東魏皇帝,你不如去蕭衍那裏要一個新的元氏皇族過來,擁立他當新的皇帝。這樣就可以打出討伐逆賊恢複元氏江山的旗號,占據道德製高點。”


    侯景覺得有道理,當即派王偉去建康麵見蕭衍。


    當時蕭衍還在憂心忡忡不知道該做什麽,他潛意識裏已經不想再跟東魏繼續對抗下去,但王偉的口才極好,幾句話又把他給忽悠瘸了。蕭衍當即任命太子舍人元貞為鹹陽王,又把自己的備用儀仗送給他,承諾渡江之後,他就可以登基當東魏的皇帝。


    元貞是原來北魏鄴王元樹的兒子,投奔到南梁已經快四十年了,本想著在建業安安穩穩了此一生,沒想到臨了還接了這麽一個大活兒。聖旨已下,他也不敢怠慢,趕緊收拾行李北上南兗州去找侯景。


    而此時,慕容紹宗的大軍也正在趕往南兗州的路上。


    久違多年的師徒,即將在渦水岸邊展開一場正麵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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