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8年,七月,長安。


    西魏皇帝元寶炬這段時間的心情既興奮又緊張。


    他在籌劃要親自去一趟洛陽。


    對於元氏皇族來說,洛陽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地方,那裏不僅是北魏曾經的首都,更重要的是,北魏曆代皇帝的園陵祖廟都坐落在洛陽城外的北邙山上,其中就包括元寶炬爺爺孝文帝元宏的長陵。西魏號稱是北魏的正朔,但元寶炬作為現任皇帝卻一直沒辦法到北邙祭天拜祖,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自從元修西奔之後,洛陽一直在東魏的控製下,當時宇文泰忙於自保,沒能力也沒動力去收複洛陽,所以元修至死也沒能再次看到他朝思暮想的太極殿和華林園。


    元寶炬今年已經三十二歲,是名副其實的長君。他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心高氣傲不肯低頭的熱血少年,早年因為看不慣胡太後的所作所為,毅然站出來支持皇帝元詡,之後又曾經當眾毆打高歡的親信高隆之,順帶著指桑罵槐痛斥高歡,後來又在高歡老爹改葬的時候堅決不行禮,完全不給高歡麵子。但自從逃到關中,元寶炬先後經曆了妹妹元明月和皇帝元修的死,他終於意識到現在是權柄旁落寄人籬下的狀況,自己必須要學會收斂和忍讓了。


    宇文泰可沒有高歡那樣的好脾氣,不聽話的話可是真的會被幹掉的。


    自從被扶上皇位之後,元寶炬時刻牢記自己的橡皮圖章身份,宇文泰讓幹啥就幹啥,軍政事務從不幹涉,而宇文泰為了籠絡人心,表麵上對元寶炬也比較尊重,因此整體來看兩人相處的也還算融洽。


    去年年底獨孤如願占領了洛陽,去北邙祭天拜祖的條件終於具備了,但元寶炬還是一直忍著沒動身。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皇帝去祭天拜祖是個非常隆重的事,需要昭告天下,前前後後的準備工作也非常多,元寶炬現在努力保持低調,爭取盡量少給宇文泰添麻煩,他想等其他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再說。


    可是今年年初發生了一件事,讓元寶炬實在有些坐不住了。


    因為這件事情牽涉到了他最心愛的女人,當今的西魏皇後乙弗氏。


    乙弗氏是元寶炬的結發妻子,目前為止,兩人已經相濡以沫整整十三年了。


    乙弗氏的出身非常顯赫,她的父親乙弗瑗(yuàn)是北魏的儀同三司、兗州刺史,母親淮陽長公主則是孝文帝元宏的女兒,所以論起來她跟元寶炬還是表兄妹的關係。


    兩人成親的時候,元寶炬十九歲,乙弗氏十六歲,可謂少年夫妻,情深意重。當時元寶炬正處在人生最灰暗的階段,他由於受父親元愉造反的影響,遲遲沒有封王,最高隻做到直閣將軍,後來由於支持孝明帝元詡,還直接被胡太後免了官。


    但這些事絲毫沒有影響這對小夫妻的感情。乙弗氏生性節儉包容,仁慈寬厚,對於政治上的挫折,她不僅從來沒有抱怨,反倒經常開導和鼓勵丈夫,而元寶炬則繼承了他老爹元愉的癡情性格,也是個重感情的人,對妻子的這份情誼始終心懷感激。


    直到結婚三年之後,胡太後鴆殺孝明帝元詡,立幼帝元子釗登基,她為了籠絡人心,才又把元寶炬拉出來封為邵縣侯。又過了兩年,元寶炬被當時的皇帝元子攸封為南陽王,從此正式成為宗室親王的一員,乙弗氏也終於晉級成王妃。


    那段時間正是北魏末年風雲變幻的高潮階段,爾朱榮、爾朱兆、高歡、宇文泰,各路權臣一個接一個地上場,皇帝也走馬燈一樣不停地換,元寶炬跟其他人一樣在政治的狂風駭浪之中左右飄搖,朝不保夕,但他相比別人又是幸運的,因為在複雜的政治鬥爭之後,家中還有一個可以讓他暫時休息停靠的小小港灣。


    元寶炬和乙弗氏就這樣相敬如賓,情深意篤,一起風風雨雨共同走過了十三個年頭,直到當年的熱血少年變成了西魏皇帝,花季少女變成了國母正宮。


    這十三年中,乙弗氏一共為元寶炬生育了十二個子女,是史上最能生的皇後,隻可惜由於局勢動蕩,這些子女大部分都早夭,隻有太子元欽和武都王元戊存活了下來。


    元寶炬當了皇帝之後,出於為國存嗣的需要,三宮六院當然也不能少,但那對他來講都隻是盡自己的責任而已,他的心中自始至終隻有乙弗氏一個人。


    現在元寶炬雖然是個傀儡,但隻要乙弗氏還在身邊,其他事情對他而言就都無所謂。


    既然宇文泰喜歡大權獨攬,那就由他去吧,這些世俗的東西我才看不上呢。


    但元寶炬還是太天真了,現在天下局勢如此複雜,他身為西魏的皇帝,卻想著置身事外躲起來過自己的幸福小日子,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雖然接連取得了小關之戰和沙苑之戰的勝利,但宇文泰並沒有因此得意忘形。軍事上的進展固然重要,政治和外交上的事情同樣不能忽略。


    對於南邊的梁朝,宇文泰的態度是安撫住不鬧事就好,畢竟人家啥都不缺,梁武帝蕭衍又很佛性,基本沒可能說服他跟自己一起對付高歡。


    但北邊的柔然就不一樣了,這幫人思想簡單,見利忘義,又沒什麽仁義道德之類的心理負擔,翻臉比翻書還快,隻要方法得當,完全可以拉到自己這邊來。


    實際上,宇文泰這麽做也是被迫的,兩年前高歡搶先一步把常山王元昭的妹妹樂安公主嫁給了柔然的頭兵可汗,之後頭兵可汗就時不時地幫著高歡騷擾西魏邊境,宇文泰無奈,隻好如法炮製,也派中書舍人庫狄峙也去跟頭兵可汗商量和親。


    庫狄峙到了柔然之後,開始鉚足力氣忽悠頭兵可汗,說高歡那邊隨便出了個王爺的女兒就來跟你和親,實在太糊弄,我們可比他有誠意多了,如果你願意站到我們這邊的話,我們皇上打算聘你閨女當皇後。


    這是庫狄峙為了完成任務隨口做的許諾,他也許跟宇文泰有過商量,但肯定沒征求過元寶炬的意見。


    頭兵可汗年輕時候在洛陽呆過一段時間,對北朝的情況比較清楚,他知道庫狄峙所言不虛,朝廷裏姓元的王爺本來就有一大堆,王爺的女兒就更多了,但皇後可是隻有一個。這麽看來,西魏才是真正重視自己,那沒辦法隻能對不起高歡了,要怪的話也隻能怪他太敷衍。


    於是頭兵可汗跟西魏約定好和親,不僅不再入侵西魏了,還偶爾反過來騷擾東魏,整得高歡很鬱悶。


    前段時間宇文泰忙於打仗,把跟柔然和親的事情扔到了腦後,但頭兵可汗可沒忘這件事,一直在眼巴巴地盼著自己的閨女當皇後。他眼見一年多了西魏那邊連個動靜都沒有,於是動不動就派人來催。宇文泰本來就是自作主張許的諾,開始的時候不敢跟元寶炬提,隻好把舍人元翌的女兒封為化政公主,嫁給頭兵可汗的弟弟塔寒,打算搪塞過去算了。


    頭兵可汗當然不幹,你之前可是說好的要讓我閨女當皇後,現在整個連王爺女兒都不是的草根公主過來糊弄事,也太欺負人了。於是他強烈要求西魏必須兌現承諾,否則就翻臉。


    宇文泰一看搪塞不下去了,隻好硬著頭皮去做元寶炬的工作。


    元寶炬堅決不同意,我現在有皇後了啊,再塞過來一個你讓我往哪裏放?


    宇文泰說那好辦,把乙弗氏廢了位置不就空出來了麽?


    元寶炬氣暈了,心說你這也太霸道了吧,如果連娶誰當媳婦都要聽別人的安排,那我這個皇帝當得還有啥意思?他表示絕不接受,要娶你娶,我是不幹。


    但宇文泰當時接連擊敗高歡的進攻,正是躊躇滿誌風頭無兩的時候,心氣也開始高了,你元寶炬不是不同意麽,我非讓你同意不可,順便讓你清醒一下,搞明白關西這塊地盤上是誰說了算。


    於是宇文泰不僅自己不依不饒,還讓其他元氏親王去給元寶炬施加壓力。當時宇文泰儼然就是西魏的救世主,聲望極高,其他人不敢得罪宇文泰,於是都使出渾身解術去動員元寶炬,什麽國事為先、忍辱負重、識大體顧大局之類的大帽子一頂一頂扣過來。


    既然頭上還帶著冕旒,就必須承擔起相應的責任。身為皇帝,元寶炬沒辦法把個人感情淩駕於家國社稷之上,所以他最後還是招架不住被迫妥協。他忍痛下旨廢黜了乙弗氏的皇後身份,讓乙弗氏落發為尼搬到別的宮中居住,讓出正宮的位置,之後派扶風王元孚去柔然把頭兵可汗的大女兒鬱久閭氏(鬱久閭是姓,頭兵可汗的全名叫鬱久閭阿那瑰)接到長安,於三月十七日正式立為新的皇後。


    好在乙弗氏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她很理解丈夫的苦衷,也沒有多說什麽。


    宇文泰則一直盯到皇後的冊封典禮結束,才離開長安返回華州。


    經此一事,元寶炬終於體會到自己的地位有些太卑微了,居然連媳婦都保不住。元氏血脈之中殘存的鬥誌終於開始沸騰起來,他雖然沒有像元子攸和元修那樣激烈地反抗,但依舊打算做點兒什麽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去洛陽祭天拜祖就是當下最好的方案,這樣可以彰顯自己受命於天的身份,讓自己的皇位正統性更加穩固,既打擊了東魏的偽朝廷,又可以壓製一下宇文泰的氣勢。


    而且這個行為名正言順,宇文泰也沒什麽理由拒絕。


    於是在一兩個月前,元寶炬就在積極籌劃去洛陽的事情。


    現在洛陽駐守的還是獨孤如願。


    獨孤如願的身份比較特殊,從出身和履曆來說,他不能算是宇文泰的黨羽,兩人之間更像是平級的合夥人關係。獨孤如願並非從最初就追隨宇文泰,而是跟著元修一起進入的關中,在賀拔勝逐漸淡出之後,他更是以荊州派帶頭人的身份出現,身邊有不少追隨者。所以在元寶炬看來,獨孤如願比宇文泰更有安全感。


    但元寶炬的動作還是有些慢了,從今年上半年開始,洛陽外圍的河南諸州接二連三地被侯景收複,河南地區很快就隻剩下洛陽一座孤城。


    等到元寶炬做好準備打算動身的時候,侯景的大軍已經休整完畢,開始對洛陽發動了進攻,原來退回到河北的高敖曹部隊也再次南渡黃河,配合侯景包圍了獨孤如願駐守的金鏞城。


    元寶炬得到報告之後非常緊張,他知道這次能拿下洛陽有很大的運氣成分在裏麵,如果守不住的話,下次再想拿回來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眼下正是千載難逢的時間窗口,自己一定要抓住才行。


    於是他一麵下令祭天的隊伍盡快出發,一麵要求宇文泰趕緊發兵去救援洛陽。


    看到一向不管事的元寶炬居然破天荒地對自己發號施令,宇文泰心裏隱約也清楚個中原因。


    沙苑之戰以後,西魏順風拿下大片地盤的時候,宇文泰也有自己的取舍,對他來說,河東才是重中之重,拿了就不能丟,至於河南那些地方,距離關中根據地太遠,能守住最好,守不住問題也不大。所以他並沒有在河南部署重兵,河南丟了之後他也沒有太緊張。


    如果隻從戰略角度分析的話,洛陽對宇文泰來說也是個稍顯雞肋的地方,東魏遷都之後,昔日的洛陽城已經破敗不堪,而且此時北麵的河橋、東麵的虎牢、南麵的汝潁都在東魏的控製之下,三麵受敵,守起來很困難。順風時候什麽都好說,一旦形式受挫,堅守這種孤地很不劃算。


    但洛陽的政治意義實在太重要,元寶炬義正嚴辭,一定要宇文泰傾全國之力過去救援,他同時表示自己去祭天的行程不會變,你發不發兵自己看著辦。


    看到元寶炬以死要挾,宇文泰也很頭大。如果自己這邊的皇帝真的在洛陽被東魏抓了俘虜,還真沒辦法跟天下人交代。


    宇文泰簡單考慮之後,最終決定發兵。這不僅僅是因為元寶炬在耍小脾氣,更是由於西魏最近連勝兩場,宇文泰的信心也有些爆棚了。


    七月底,宇文泰留尚書左仆射周惠達輔助太子元欽鎮守長安,自己帶領大軍東出潼關去救援洛陽的獨孤如願。


    元寶炬也按照計劃同時出發,但他並沒有跟宇文泰走在一起,而是自己一支隊伍單獨前進。


    宇文泰依舊帶上了所有的得力幹將和身經百戰的精銳部隊,任命李弼和達奚武作為前鋒。這隻傳奇隊伍曾經在他的指揮下,連續兩次以少勝多擊敗高歡的大軍,宇文泰希望這一次還能延續之前的奇跡。


    但這次他的對手並不是高歡本人,而是比高歡更難對付的侯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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