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5年,六月,五原。


    北討大軍的中軍帳內,於謹正在同賀拔勝等人聚在一起討論突圍方案。


    元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籌莫展。


    五原城外到處是破六韓拔陵的部隊。他們已經被包圍很多天了。


    跟西麵平叛過程有攻有守的局勢不一樣,北麵的官軍一直處於戰略防守狀態。破六韓拔陵雖然痛失副帥衛可孤,但勢力依舊在迅速發展。現在六鎮的大戶,東西部敕勒共十幾個部落,均已歸附叛軍。


    唯一一個特殊的,是斛律金所在的敕勒斛律部。斛律金當初放走賀拔勝之後,回去隻說沒追上,當時衛可孤也沒有深究。但斛律金暗地裏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去年十月衛可孤被刺之後,叛軍內部一片混亂,斛律金趁機帶領本部落族民離開懷朔,投奔了駐守雲中的朔州刺史費穆。


    當時朝廷的北討大軍全部退回長城以內,隻留費穆一隻部隊固守雲中,作為官軍在長城外的最後一個據點。費穆這段時間招撫離散,四麵拒敵,局麵非常艱苦,但依舊在勉力支撐。前不久,賀拔勝剛來投奔,告知他宇文肱組織鄉勇偷襲衛可孤得手,現在衛可孤已死,請他趁機出兵攻打武川。費穆高興的同時又默然苦笑,衛可孤死了固然是好事,但武川畢竟還在叛軍手裏,雲中的兵力太少,守城都捉襟見肘,主動出擊基本就別想了。不過派人過去接應下宇文肱還是可以的。於是便下令召集驍勇之士跟賀拔勝趕去武川南河。結果人還沒集齊,賀拔允和賀拔嶽隨後就到了,大家這才知道後續戰事不利,賀拔度拔戰死,其他人已經逃散。賀拔勝大哭一場,但事已至此,再回武川已經沒有意義。兄弟三人便留在費穆軍中。


    斛律金率部來到雲中之後,費穆喜出望外。斛律金的部落也是敕勒的大部落,這次能夠離開叛軍回歸朝廷,意義重大。於是費穆立刻將喜訊上報朝廷。朝廷也很高興,不再計較以前斛律金投敵的事情,還給他升了官,封為第二領民酋長。


    領民酋長職位由北魏所設,主要授給依附朝廷的少數民族首領,分為第一領民酋長(從三品)、第二領民酋長(從四品)、第三領民酋長(從五品)三種。相比之下,斛律金原來所任的軍主隻不過是從七品。


    斛律金謝過費穆,隨後見過賀拔勝三兄弟,互相寒暄感慨一番,之後便帶領本部族民在雲中附近駐紮下來。


    這段時間,官軍也一直在遵循元淵的策略,在長城內積極練兵布防,沒有主動出擊。


    從今年三月開始,北方形式出現了新的變化。原來胡太後再次臨朝之後,覺得北方叛亂問題已經拖得太久了,為求迅速解決問題,想到了一個很大膽的主意。


    她決定請柔然來幫忙,共同剿滅六鎮叛軍。


    防禦柔然可是當初設置六鎮的主要目的,現在居然要請求曾經的敵人來對付六鎮,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柔然可汗阿那瑰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六鎮一直是柔然的眼中釘肉中刺,有這樣的好機會焉能放過。於是阿那瑰親自帶領十萬柔然精兵,出其不意,突然從後方對六鎮的叛軍發動襲擊。


    破六韓拔陵沒料到北魏政府會做出這樣的瘋狂決定,加之柔然過來的都是精兵,戰鬥力強悍。叛軍措手不及,從武川到懷朔接連戰敗,隻好紛紛棄城撤退,最後一直被打到老家沃野。柔然連勝多場,開始停下來犒賞士卒分配戰利品,暫緩了進攻的節奏,破六韓拔陵得以稍事喘息。


    這時,元淵坐不住了,他畢竟才是正牌的北道大行台剿匪總司令,匪徒要是就這樣被柔然給打沒了,自己還能幹啥?他即刻率眾從平城出發,越過長城,一路向西掃蕩叛軍殘餘部隊。


    破六韓拔陵很生氣,柔然欺負我也就算了,官軍居然也敢趁亂過來打秋風。我打不過柔然還打不過你元淵麽?他聽聞元淵已經到達五原,便調集兵力,回頭開始猛攻。叛軍們把對柔然的怒火都發泄到官軍身上,將元淵的部隊打得落花流水,隻好退守在五原城內不敢出來。


    更狠的是,破六韓拔陵在攻打五原的同時,還派遣另一支部隊繞到西邊去攻打雲中。元淵出發的時候,信心滿滿,為提高戰鬥力,他把賀拔三兄弟和很多精兵都從雲中抽調到自己帳下。現在的雲中城內已是無兵無將、彈盡糧絕的狀態,很快就支持不住了。費穆思慮再三,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棄城南逃。他沒敢直接回朝廷,而是先到秀榮投奔了爾朱榮。爾朱榮當時正在招募賢士,聽聞費穆大名,遂熱情款待,還主動花錢替他在朝內疏通。一切安排妥當之後,費穆回朝請罪。由於爾朱榮做了大量的工作,而且費穆也確實獨自堅守雲中很長時間,功勞卓著,所以朝廷也沒有追究。


    不過對於元淵而言,雲中失守,相當於回平城的主要道路被封死了。他現在孤軍深入,有進無退,形式非常不妙。


    元淵讀過兵書,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如果不能盡快打破局麵,很有可能會掛在這裏。


    打仗原來隻是在兵書上看著好玩而已,真的親臨沙場進入角色,當真是處處凶險,步步殺機。自己厲兵秣馬準備了這麽久,依然出來就打了敗仗。也怪自己過於自信,如果李崇老爺子在的話,不知道會怎麽處理,但至少應該不會這麽被動吧。


    好在他身邊還有於謹。


    於謹依然沉靜如水,並沒有任何慌張的神情。他不僅熟讀兵書,而且實戰經驗豐富,是個真正見過大世麵,直麵過生死的人。


    當年於瑾曾率輕騎百人出塞偵察,在一座小山附近突然遭遇敵方數千名敕勒鐵騎。於謹知道眾寡懸殊,逃是逃不掉的,隻能智取。便讓手下眾人分散到山坡各處策馬揚塵,又派人到山頂假裝指揮,顯示己方人數眾多,且已做好埋伏,想用空城計把敵方嚇跑。敕勒騎兵雖然懷疑有伏兵,但這幫人平素驍勇善戰,根本不知道害怕,依然繼續進逼。


    如果是一般人,這時候基本就大腦短路絕望等死了。


    於謹不是一般人。


    一計不成就再出一計,於瑾知道自己在塞外頗有威名,敵方就算不認識他的人,也應該認得他的馬,便命兩名手下騎自己的兩匹戰馬突然衝了出去。於謹的戰馬一紫一黃,很容易辨識,敕勒騎兵以為是於謹本人要逃跑,便爭先恐後地去追。於謹等敵軍都過去之後,立即集合本部人馬從後麵衝出,射殺追兵。敵軍來不及回馬組織防守,頓時隊伍大亂四散奔逃,於謹的部隊大殺一通之後從容撤退。


    眼下的形式雖然不是太好,但遠沒有當年那麽嚴峻。


    於謹盤算了一下,當下官軍隻是士氣不太高而已,人數依然夠用,糧草輜重也很充足,現在又有柔然作為援軍,如果好好籌劃,足以一戰。眼前的問題是部隊都擠在五原城內,調動部署非常困難,戰略戰術也難以施展。既然懷朔已經被柔然給打下來了,官軍還是到那裏更好。


    賀拔勝等人同意於謹的觀點。他們在懷朔防守了一年多的時間,比於謹更了解那裏。


    於謹把建議報告給元淵,元淵也同意了。既然沒有更好的辦法,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可是現在外麵已經被破六韓拔陵給圍得嚴嚴實實,想出去恐怕不太容易。


    賀拔勝是突圍專業戶,這種露臉的機會絕不會讓給別人,於是拍拍胸脯站出來說,小意思,我來給大家開路就行了。


    賀拔勝於是在軍中招募兩百多名驍勇之士,打開雲中的東門出戰,大敗破六韓拔陵的圍城部隊,斬首上百人。破六韓拔陵的部眾都聽過賀拔破胡的威名,眼見賀拔勝如此神勇,誰也不想讓自己的人上前送死,紛紛後退,在東門外讓出一個缺口。


    於謹趁機調動大軍,出東門向東北方向的懷朔進軍,賀拔勝領軍殿後。破六韓拔陵派人追擊數次,均被賀拔勝擊退。


    叛軍依然不依不饒,一直尾隨在官軍後麵尋找襲擊的機會。


    於謹覺得這樣不行。懷朔鎮城距離五原大概百裏有餘,官軍輜重甚多,行軍較為緩慢。時間長了恐怕會有所閃失。必須狠狠地打一次殲滅戰,徹底斷了叛軍追擊的念頭。


    於是於謹和賀拔勝在退路兩側設下伏兵,等後麵的追兵進入包圍圈之後,三麵夾擊,三下五除二就將追兵殲滅殆盡。


    這隊倒黴的追兵是敕勒的斛律野穀祿部,一向以彪悍聞名,沒想到這次撞到於謹的槍口上了,頃刻之間精銳盡滅,斛律野穀祿本人也死在亂軍之中。其他追兵見此情景,再也不敢靠近。元淵的部隊得以順利進入懷朔。


    到了懷朔之後,於謹分遣隊伍安營紮寨,鎮城內外協同一體,防守工作做得非常紮實。同時,他對下一步的戰略也已經有了初步的籌劃。


    於謹找到元淵,跟他說,現在叛軍人數眾多,光用武力是無法徹底解決的,總不能把六鎮的人全殺光吧。我知道叛軍內部有很多部落造反的意願並不堅定,隻是單純的頭腦發熱或隨大流而已,不如派人去悄悄勸說他們,跟他們講明白利害關係,肯定可以離間成功。到時候破六韓拔陵變成光杆司令就好處理了。


    元淵一聽,不戰而屈人之兵,此乃兵法中的上上策啊。不過這個隻在書上見過,現實中真會有這種好事麽?另外派誰去也是個問題,那幫叛軍野蠻的很,各個部落語言又不通,別說勸降了,能順利打個招呼不被砍死就不錯了。


    於謹說大王別擔心,這個我也想好了。不用別人,我去就好。


    原來於謹還有一手本事沒跟大家展示過,就是精通北方多個部落的語言。他沒帶隨從,也沒帶武器,單人獨騎去拜訪各個叛軍部落首領。


    於謹很了解這些叛軍,他們都是尚武的部落,敬重英雄豪傑,因此越是這種大膽的行為反而越安全。況且此時叛軍已經處於劣勢,先是被柔然打得銳氣盡失,上次斛律野穀祿部被殲也讓他們心驚膽寒,現在正是勸降的好機會。


    不出所料,勸降的過程相當順利,除了被衛兵嚇唬了幾次之外,於謹基本沒遇到任何危險。於謹口才過人,充分利用了現在的局勢以及叛軍內部存在的諸多矛盾,對叛軍酋長曉以恩威禍福,很快就說服了西部敕勒酋長乜列河,乜列河決定即刻率本族三萬多戶投降元淵。其他還有幾個部落表示要考慮考慮。


    元淵聞言大喜,馬上要過去親自迎接乜列河。


    於謹說大王你先別急。兵不厭詐,這個乜列河是不是真投降還不好說,大王貿然過去可能會有危險。即使是真投降,這麽大的動作也肯定瞞不過破六韓拔陵,他勢必會帶兵阻止。如果叛軍先占據險要地形,我們打起來會很困難,不如順勢用乜列河部作為誘餌,等破六韓拔陵離開險要之地,擊敗乜列河回營的時候我們再出擊,必能一戰成功。


    元淵一臉懵圈地看著於謹,心說這個家夥咋如此腹黑,怎麽啥鬼點子都能想出來?這不是拿乜列河跟破六韓拔陵兌子麽?不知道乜列河發現自己被賣了會不會找他拚命。


    不過既然於謹都計劃好了,而且看起來很周密,元淵也就同意了。


    不出於謹所料,破六韓拔陵得到乜列河倒戈的消息之後大怒,率眾在路上據截擊乜列河。破六韓拔陵的部隊人多,而且占據了險要地形,很快就結束戰鬥,把乜列河的部眾全部俘虜。就在叛軍準備押著俘虜帶著戰利品準備回營的時候,於謹和賀拔勝突然領兵從側麵殺出,叛軍剛打完勝仗正在鬆懈之際,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結果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隊伍很快就被擊潰,破六韓拔陵無奈隻好下令扔下戰利品撤退。於謹大獲全勝,領著乜列河的部眾回到懷朔向元淵複命。


    乜列河不知自己剛被當了誘餌,隻道是於謹領兵來接應他,救他部眾於水火之中,因此對於謹感激涕零千恩萬謝。他又到大營見過元淵,俯首謝罪。元淵安慰了幾句,讓他仍帶著本部族人在附近駐紮,協助官軍防守。


    有乜列河作為榜樣,後續又陸陸續續有多個部落投靠元淵,形式開始發生逆轉,破六韓拔陵越來越被動。


    這時,柔然那邊也休整得差不多了,開始全力進攻沃野。破六韓拔陵硬著頭皮領兵出戰,被柔然打得大敗,部下將士死傷甚眾。破六韓拔陵覺得實在打不過柔然,沒法再待在黃河以北了,便集合剩下的部隊以及願意跟隨他的六鎮鎮民,打算南渡黃河再謀出路。


    於謹敏銳地發現了叛軍的動向,知道給叛軍致命一擊的時刻已經到了。他說服元淵出動了全部兵力,又聯絡了將軍李叔仁的部隊在黃河南岸作為配合。當破六韓拔陵部眾渡河將近一半的時候,兩岸官軍同時殺出,縱兵邀擊。兩麵夾擊之下,叛軍再也無力抵抗,隻好大批大批地丟掉武器投降。破六韓拔陵勢窮力竭,帶著數百親兵逃入大漠深處。


    這一仗幹淨利落,叛軍前後投降的總人數超過二十萬,破六韓拔陵的叛亂終於在元淵和於謹的手中被徹底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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