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日,拂塵子去了破涼山修道。


    人人都說他瘋癲,他也沒辜負這個名號。


    他父親將他綁回來數次,在房梁上一吊就是一夜,可每回到清早就被他脫身逃了。


    這般折騰了幾次,李家對他萬念俱灰,隻得放任自流。


    起初易禾幾次往長生觀尋他,皆被他拒之門外。


    幾封道歉的信函,也被他原封不動退了回來。


    再後來。


    他就拒不得了。


    因為易禾入了太常寺,時常伴駕同往。


    二人即使再見,也形同陌路,各安其位。


    易禾覺得,他們的定數若是這個結局,那就是最好的。


    萬沒料到,桓襇這個老賊給她出了這樣的難題。


    旁的她都不怕。


    不怕在他麵前阿諛求助,也不差再被他痛罵一回。


    怕的是擾清池靜,徒增困擾。


    就像現在,若隻是綿綿細雨也好,沾衣浥塵,絕不如注澆頭。


    偏偏這雨才停了一盞茶的功夫,外頭又起了風。


    一柄梧桐葉從門縫裏鑽了進來,打著旋兒掉在地上。


    凜風吹落,姑且駐足,但很快就被門外伸進來一柄長帚掃了出去。


    看來,並非下雨天都是留客天。


    ……


    她上前兩步,對著拂塵子的背影躬身行禮。


    “叨擾了,告辭。”


    拂塵子沒有應她,他立在掛像前,站成了一棵樹。


    老實說,來破涼山之前,她曾擔憂拂塵子心懷芥蒂,不肯相幫。


    現在被掃地出門了,反倒覺得有些輕鬆。


    沒有什麽比偶爾相見但長久無言更讓人平靜了。


    ……


    候在門外的混玄子見易禾要下山,棄了掃帚執意相送。


    許是見她麵色沉鬱,路上又同她閑話:“人常說貴人出門多逢雨,今兒也算應驗了。”


    易禾提了衣袍拾級而下,想到這話陛下也曾說過。


    隻看字麵,這是一句恭維話。


    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意思:越是身居要位之人,越容易遭遇荊棘載途。


    “道長,你這是話裏有話吧?”


    混玄子也笑:“後麵還有一句,叫逢雨出門遇貴人。”


    這句是說,雖然遇上了棘手的事,但也遇上了能逢凶化吉的貴人。


    易禾自己思忖,混玄子冒雨送自己下山,怕不隻是出於禮節。


    約摸著是因為拂塵子在雨天讓她進了圜堂。


    又約摸是自己帶的兩筐杏子一雙靴履讓他生奇了。


    既生奇,恐怕他是有話要問的。


    此時九十九道台階已經到底,易禾站定留步。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守中抱一萬法歸宗,多謝道長開解。”


    混玄子笑著朝她打了個躬:“大人還是莫要奚落貧道罷。”


    易禾還禮:“既然道長替我破了一樁心結,那我能為道長做些什麽?”


    混玄子指指山下,道:“當心路滑。”


    破涼山雖不算陡峭,但頗多彎折,雨後確實難行。


    易禾笑笑:“多謝,告辭。”


    她行過幾丈開外,混玄子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大人,你可知師父的法號是何由來嗎?”


    易禾沒有回頭,一邊趕路一邊回他:


    “因為你師父好潔,他既喜歡拂塵這件東西,又喜歡拂塵的寓意。”


    混玄子站在原地撓了撓頭,突然就笑了。


    的確,別人將拂塵當法器,師父卻時常拿它當撣子。


    ……


    其實拂塵子在俗家時,潔疾就有些嚴重。


    那年他們還是同窗,偶爾在先生散課後去院內飲茶清談。


    那日有小廝挑了兩桶水自遊廊經過,他遠遠看見,便招手讓停了。


    “這水是做什麽所用?”


    那小廝道:“主君夜裏設宴,讓小的去買了兩擔泉水衝茶待客的。”


    拂塵子撇了撇嘴:“前頭這桶可以泡茶,可惜後麵這桶,隻能洗腳了。”


    小廝大惑不解:“郎君,這泉水可是清瀾山上引下來的,要倒三道手才能用上,洗腳是不是太糜費了?”


    拂塵子慢悠悠地回道:“你都豎著挑擔了,還怕什麽靡費?”


    小廝仍問:“郎君何意?”


    不隻他一人不解,幾個同窗也麵麵相覷。


    拂塵子見眾人都看他,當下便有些不自在。


    “算了算了,反正今夜的茶也不是給我喝的,主君和客人興許不計較。但你記得,如果給我院裏送水,扁擔都要橫著擔,我給你們加賞錢。”


    小廝雖不辨就裏,好歹聽懂了最後一句,忙點頭應了。


    同窗幾人書也不讀了,論也不談了,開始議怎麽挑水才合理。


    易禾笑道:“一根扁擔擔兩頭,隻取前不取後,隻能是因為前頭迎清風,後頭被屁嘣。”


    眾人拊掌大笑。


    笑過之後,又覺得這個說法荒誕,非要拂塵子自己說出個丁卯來。


    拂塵子苦著一張臉:“何止?還有鞋履上帶起的塵土,衣擺上沾浮的柳絮,全都落在後頭這擔,如何要得?”


    “加個蓋子就是。”


    易禾說完,重新埋頭看書。


    半晌,拂塵子湊上前來:“你怎麽不早說?”


    ……


    一路上憶了幾樁從前的舊事,不知不覺已到了家門口。


    破涼山這條路已經被堵死了,還要看桓襇那邊再出什麽幺蛾子。


    她習慣在深夜想一些事和一些人。


    逝去的和未知的,眼下的和長遠的。


    誒,說起來明日就有件棘手的。


    ……


    翌日巳時,易禾捧著司馬瞻的寶印寶冊在太極殿待命。


    司馬瞻由東階下入殿,先拜謝陛下,再被授寶印寶冊。


    陛下念禮。


    太常卿念禮。


    晉王念禮。


    再拜陛下,太後、皇後。


    再百官跪拜朝賀。還禮。


    再內監宣讀王府署官。


    置師一人、參軍一人、文學二人。


    東西閣敬酒各一人。


    另有長史、主簿、屬、史、典簽等。


    共置二十六人。


    跪拜。還禮。


    再宣讀親事府官署。


    置典軍、副典軍、執乘、執仗、校尉,以及賬內官員。


    共七百八十人。


    跪拜。還禮。


    再宣讀親王國署官。


    置令、慰、丞、典衛、大農、錄事、舍人等。


    共三十人。


    跪拜。還禮。


    再往祖禮堂、廡殿、祭壇等處祭祖、祭天、祭神。


    因為司馬瞻未提前走過行放,易禾便一直緊隨其後,每易一禮就小聲提醒。


    何處稽首何處頓首何處空首何處引身,可謂麵麵俱到。


    司馬瞻在前頭側耳聽著,不時把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


    早知如此,確實不該輕視,若提前演習一番就不會眼下作難。


    到得祖禮堂時,司馬瞻開始麵露難色。


    祭祀禮儀比殿內更要繁複,臨時相授根本來不及。


    左思右想,易禾還是決定去他身側躬親示範。


    尋常時節的祭祀,她身為人臣,是要參與儀禮的。


    但這是親王冊封,司馬瞻才是這次祭祀的關鍵,她作為主禮,隻負責念禮就可。


    眼下事出不意,她隻好一邊念禮,一邊引禮。


    又礙著宮規,不能在司馬瞻身前。


    好生費了一番手腳。


    這番舉動除了在場的幾個禮官知道不必要,餘人倒看不出端倪。


    而他們更知道易禾此舉的緣由,不免敬畏她勞心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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