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心道:說你個驢頭雞腦老狗皮,一定是本官剛才給你臉了。


    她本就有些吃不得醉,被謝聃一氣,隻覺呼吸也重了。


    努力直了身子離座,三兩步走到謝聃麵前。


    方才在偏廳時,易禾就聞到一股依蘭香味,險些讓她上頭。


    她還以為是司馬瞻同姬妾們助興所用,心中還暗自排揎了他一陣。


    這會兒趁著風勢,味道又衝進鼻腔幾許。


    她才知這味道另有所屬。


    依蘭是催情之香,尋常隻在楚館裏用得,按謝聃身上這個濃鬱程度來斷,怕是昨夜他就宿在裏頭的。


    易禾摸了摸鼻子,雖說聞不習慣,倒叫這香味激得清醒了片刻。


    互相揭發,哪有贏家。


    她忍怒道:“謝大人身為國子博士,在飲宴上形容粗鄙汙言穢語,當真不怕傳到陛下耳中,問你個有失官體之罪。”


    謝聃聞言,朝她微微躬身,看起來是在恭聽上官訓教。


    實則神色中盡是挑釁。


    “下官何懼,天塌了不是還有大人頂著。”


    ……


    “說什麽呢?”


    此時楊固提著酒盞又站了起來。


    他用手抹了一把腮邊的酒漬,粗著嗓門道:


    “諸位,要說眠花宿柳這種事,咱們謝大人當拔頭籌,在座的有誰不知道,大人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


    餘人再含蓄不得,此刻全都相視而笑。


    據聞謝聃不止貪戀女色,男色也當仁不讓。


    謝聃麵色窘迫,一步跨出席案,指著楊固半天“你、你……”了半天。


    “原來斯文人果真不會罵人,博士承讓了。”


    楊固又戲謔一句,在席間笑得暢快。


    ……


    一陣屈茨聲響起,眾人這才漸漸止了笑。


    據說這曲子是嵇氏名流不久前所作,還是頭一回聽見。


    彈屈茨的正是南風館的一名男伶,神色專注,仿佛隔絕外物。


    眾人聽過片刻,便知此人是建康第一屈茨手連昱。


    謝聃盯著連昱看了一會兒,突然上前幾步抓了他的袖子。


    “別彈了。”


    連昱錯愕不已。


    裴行欲要上前攔他,被司馬瞻一個眼神止住了。


    ……


    謝聃問道:“你抬起頭來仔細看看,可識得這位大人?”


    連昱並未抬頭,隻頷首回說:“是易家公子。”


    “哈哈哈……”


    謝聃仰頭大笑:“你這小倌,閉著眼睛都能識得恩客。”


    連昱起身朝他鄭重揖了一禮:“公子慎言,小人在南風館隻奏舞樂,不討皮肉生意。”


    眾人朝他看去。


    這小倌看起來眉眼低順,說話倒是不卑不亢。


    “裝得清高,那這位易大人去南風館都幹什麽?”


    “易公子聽箜篌屈茨,看歌舞百戲,再就是……”


    連昱抬頭看了易禾一眼,易禾朝他微微搖了搖頭。


    “說呀,聽完曲兒看完戲,還要作甚?”


    “再是命小的們陪他打馬吊和葉子牌……用贏的彩頭來付酒水錢。”


    易禾默默轉回身去:最後這句,也不是非要說的。


    “……”


    謝聃氣急敗壞鬆了連昱的袖子。


    “你給本官等著。”


    連昱點頭:“小人的屈茨價貴,大人可要帶足了錢帛再來。”


    說罷斂了袖子,繼續彈他的曲子。


    ……


    眾人以為這廂事罷,專心聽他彈奏。


    謝聃卻繞過樂伶,在席間放聲:“殿下,這屈茨之音絕妙,下官若以辭賦和之,不知可否?”


    司馬瞻看了半晌的樂子,嘴角就沒下來過。


    此時點點頭:“洗耳恭聽。”


    謝聃清了清嗓子,一步一吟:“腿若芙蕖,膝似鵝翎,玉立蘭芝,白絲攘足……纖腰何彎彎,衣帶何翩翩,入夜向誰宿,揭帳已三更……”


    待念到此處,人也踱到易禾案前。


    眾人都知謝聃在偏廳替易禾驗過腿疾,此時吟出這首詩,便是對她的(審核不給通過)意銀罷了。


    “謝大人……”


    司馬瞻抬眼看向謝聃。


    “這些淫詞爛調,如何能在本王飲宴上吟來。”


    謝聃不知深淺,仍笑道:“殿下恕下官無禮,事後全憑殿下處置。”


    說罷欺身朝易禾靠過去。


    司馬瞻臉色一黯,見他聽不懂人話,便朝裴行使了個眼色。


    此時易禾手裏正端著茶,一揚手蓋在謝聃臉上。


    煎茶還熱著,兜頭一盞下去,謝聃馬上以手覆麵,痛不勘言。


    席間驚聲大作。


    裴行剛邁出去的腿腳也收了回去。


    ……


    易禾起身,朝在座的眾人揖了一禮。


    隨後將手探入內袖中,須臾掏出兩封請柬來。


    “這一封,是殿下邀本官飲宴的帖子。”


    “這一封,是陛下命本官赴宴的帖子。”


    眾人見那封名帖上綴了“朕諭”二字,皆罷酒棄箸,起身揖禮。


    不僅是謝聃,席間眾人都沒有預料。


    通常陛下自己設宴,會在中書給近臣下一個名帖。


    但從沒有給外出參加私宴的臣工特意下帖的先例。


    況且隻是為著殿下選妃,本不該邀一個禮官赴宴。


    莫說還是九卿之首,天子近臣。


    既人來了,定是陛下著意給司馬瞻這個體麵。


    如此,執了名帖的易禾便是奉旨赴宴,對他不尊,則是藐視天家。


    這席間事由種種,他也是可以直接呈報到禦前的。


    ……


    楊固當著眾人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


    “下官方才是喝了酒胡唚的,大人把下官那幾句話當個屁放了吧。”


    易禾知道他是武將作風,並無惡意。


    隻笑笑:“楊將軍哪裏話,既是飲宴,打個諢話何罪之有。”


    楊固當下感激涕零,並保證絕不再犯。


    ……


    “謝聃呢?”


    謝聃再不服,此時也泄了大半士氣。


    由方才的揖禮改成了跪禮。


    “下官方才酒後失言,還望大人恕罪。”


    易禾自他身前立著,足尖踢了踢他的胳膊:


    “此次來赴殿下的飲宴,諸位見證,本官席間循規蹈矩未露軟肋一根,也望在座的謝氏子弟安分守己,切莫輕易鬆開臍下三寸。”


    言畢,她來到司馬瞻案前端了端手。


    “下官也向殿下請罪,皇命在身,容不得席間有人言行無狀,此番若上達天聽,恐有辱聖耳。”


    司馬瞻點點頭,望著她閃著紅暈的兩頰,目光又向下掃了掃。


    易禾頓時覺得被人扒了衣服一般,比方才謝聃的那幾句惡言更讓她覺得不自在。


    她下意識地將衣領又向上提了提。


    司馬瞻已收回目光,輕飄飄地說了一句:“無妨,這謝聃也該長些教訓。”


    這話卻叫她覺得好笑。


    謝聃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攪和您東海王的宴席。


    他隻是覺得您不待見我,才屢次給我難堪。


    若真想給他教訓,早半個時辰前您就可以發話了。


    何至於鬧到這份上。


    ……


    可再對上司馬瞻的眼神,她又有些心虛。


    初見時如幽潭一般的雙眼,此刻灼灼如岩下電。


    司馬瞻看向她,曉得她現在額上沁滿的細密的汗珠,是因為剛才的一番激憤所致。


    他輕挽了廣袖,自腕上擼下那串手釧來。


    “易大人,你可知這是何物?”


    易禾略掃了一眼,心裏沒底。


    總不能真是荀數的棺材板磨了珠子穿的。


    司馬瞻將手釧勾在指上:“本王在西北每誅殺一個敵軍將領,便叫人將他的臼齒敲下來,然後再命人鑽孔串在一起,現在已有兩串。”


    “今日本王就將其一贈給易大人,可辟邪驅晦……”


    說到人齒手釧,宴廳內的氛圍再次如墜冰窟。


    裴行急得圍著司馬瞻直轉圈。


    “殿下……您這是何必……”


    “這裏都是嬌滴滴的女兒家,讓她們如何不怕?您還怎麽議親?”


    “您故意的對吧?行,那回頭看太後娘娘罵不罵您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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