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進門時,司馬策正坐在案前,一手掐著眉心,一手翻著奏章。


    龍顏確實不大好看。


    她小心行過禮,恭順站到一側等著回話。


    司馬策著人賜了茶,順帶瞄了她一眼,隨後又指了指案上的一摞奏章。


    “如今各州郡逋緡未納,虧空官帑,外麵米珠薪桂,裏邊赤字打頭,經國大業,度支難撐。”


    易禾抿抿唇,難怪禦醫束手無策,她知道陛下是得了什麽病了。


    窮病。


    “陛下莫急,其實今年的春稅待夏糧落地之後再催也不遲。”


    司馬策撩起眼皮:“朕催的是去年的。”


    易禾麵露窘色,不敢再言。


    “這些就罷了,什麽狗屁倒灶的事也拿到禦前來煩朕。”


    易禾揣揣手:“若是些不要緊的,陛下可以先擱一擱。”


    司馬策眉頭緊鎖:“你聽聽這個,昌伯侯的女兒看上了一個庶民之子,尋死覓活非他不嫁,昌伯侯愛女心切,想給朕要個賜婚的旨意。”


    說完“啪”地一聲將奏章摔在案上。


    “混賬東西。”


    易禾明白司馬策怒從何來。


    大晉律令士庶不婚,若有違者輕則罷官,重則入獄。


    昌伯侯是世家大族,還在襲爵,自然不敢帶頭破壞婚製。


    所以他把這個難題甩給了司馬策。


    不怪陛下整日一副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的神色。


    原來總有刁民想害朕。


    易禾垂首:“陛下若得閑,微臣這兒有個故事想說與陛下。”


    司馬策扔下手裏的朱筆:“說來。”


    “太原崔氏有一子,而立不婚。


    其母逼問,回曰:好龍陽。


    崔母曰:男子也罷,但不知是哪家士族之後?


    崔氏子答:是庶民。


    崔母隨即拍案:你……你怎麽能喜歡男人呢?”


    司馬策聽罷,笑意爬上了眼角。


    這故事聽起來荒謬可笑,卻也合乎常情。


    “陛下,崔氏一個尋常世家都如此,您覺得昌伯侯真打算讓女兒嫁給一個庶人嗎?”


    “這些朕自然知道,隻是昌伯侯與皇室沾親帶故,又是長輩,他折子上說得人命關天,朕若是置若罔聞,豈非不仁?”


    易禾知道司馬策在意的不是這些。


    因為昌伯侯管著京中幾個郡的春稅,還有一應的郡府諸曹裏,也都有他的人。


    若是京郡都存在賦稅懸欠,朝廷怎麽方便催外郡的欠稅呢?


    倒是不好跟昌伯侯鬧抵牾,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那陛下就允他。”


    司馬策臉色黯下來:“這是要朕背鍋了。”


    易禾搖頭:“陛下隻複一個準字,其他就讓昌伯侯自己裁奪。”


    反正昌伯侯隻說讓陛下賜婚,又沒說清楚是圓郡主的心願賜婚庶民,還是打消郡主的執念,另擇一樁姻親賜婚。


    無論哪種理解都在情理之中。


    “若是昌伯侯以為朕許了這樁婚事呢?”


    易禾摸了摸鼻子:“那陛下剛好借此挾製他,削爵罷官任由陛下說了算。”


    司馬策凝眉思忖片刻:“也罷。”


    ……


    易禾親眼看著司馬策在折子上批了一個“允”字。


    筆下千鈞、力透紙背。


    寫完他從案後抬起頭來。


    “沒事要奏了?”


    易禾知道陛下從不會下一招閑棋,這麽問,便是給她機會開口向司馬微求情。


    隻是她進殿之前就已經想清楚了。


    喪事收授帛金,本不觸犯大晉律例,連陛下和太後都有賻贈送到肅王府。


    除非數額巨大的才會追究。


    就像鬥雞一樣,隻要沒人寫奏疏遞到禦前,陛下根本懶得理會誰養了一兩隻雞或蛐蛐。


    但眼下又不一樣。


    有些事不上秤沒有二兩重,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


    一旦心照不宣變成眾目昭彰,就必須要有人管了。


    所以這些世家門閥才做局設套,將不臣的帽子死死扣在司馬微頭上。


    然後等著看陛下的反應。


    陛下若是不處置他,君威蕩然無存,受賄之風也怕要趁勢大興。


    若是處置了他,定會被誣君上不仁,戕害族親。


    前腳剛死了皇叔,後腳就要斬草除根。


    放在之前也就罷了。


    現在司馬瞻已經歸都,在這個局勢上還被權臣拿捏,以後陛下說了算的日子恐怕也要到頭了。


    所以她反而篤定,陛下一定會想盡辦法保住司馬微。


    無需誰來求情。


    易禾再揖手:“微臣鬥膽,確有一事。下次微臣再惹陛下生氣,陛下可否責打微臣,隻是最好……最好不要再罰俸了……”


    您自己都說了外麵米珠薪桂,動輒就罰俸半年,這誰受得了?


    司馬策扯了扯嘴角:“來人。”


    從門外閃出一個年輕內侍。


    “賜黃金梳篦。”


    內侍轉身又去了書房後頭,須臾取了一支金燦燦的梳篦來遞給易禾。


    易禾心中歡快,道了聲:“有勞範中使。”


    那內侍抿嘴笑了,朝她使個眼色。


    “哦,微臣謝陛下。”


    ……


    她這廂剛走出大殿,婁中貴又切切地跟上來。


    今日有些陰冷,易禾瞧見他兩鬢吹出幾根灰白頭發。


    看著怪心酸的。


    便主動替婁中貴寬了一回心:“放心,陛下沒事了。”


    今天觸怒龍顏的,不外乎就是昌伯侯上的那道奏章。


    陛下既已打發了他,想必是謀定之後不再憂心,自然也會不藥而愈。


    否則也不會給她下賞啊。


    婁中貴聞言,頓時喜笑顏開,小跑著回殿裏侍奉了。


    待他忙完再出來時,易禾已經走出很遠。


    婁中貴卻還在望著她的背影,笑得眉眼彎彎。


    “奴婢侍奉陛下快二十年,還是頭一次見到像易大人如此可心的臣工……”


    旁邊一個小內監湊過來:“中貴,陛下是不是心情大好了?”


    “嗯,可不是麽?”


    “那……今晚召誰侍寢?”


    “易大人。”


    “啊?”


    “嗐,淑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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