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的腳步頓在門邊。


    她確實有想過15-i達夫也已遭遇不測,但勾陳親口說出這事,仍讓她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悲涼。


    ……沒有權力傍身的研究者,也會成為權力的犧牲品。


    她本以為,聯邦發展至今,應當與大啟有些不同。可在對權力的追逐中,每時每刻發生的都是相似的事。


    謝琅在這個時候清楚地明白了,勾陳為什麽要選擇她作為祂權力的代行者:


    她據有謝鳴玉的身體,卻並非謝鳴玉,未來必然不會留在研究院——她的能力和抱負,與謝鳴玉截然不同。


    而議會中,已有很多年沒有出身研究院的議員了。


    勾陳在這個節骨眼上把權限交給她,不僅僅是為她提供一份對抗柯卡塔的助力,而且還委婉地向她展示了祂對她未來所走方向的態度。


    ——祂希望她未來成為議員,再借由議員的身份入主行政院。


    聯邦體/製如此,議會議員勢必會進入行政院,以此推進新一屆議會決定的方針、政策。


    這正契合她想要的,也讓她有合適的理由離開研究院。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勾陳一眼,輕聲問:“院長希望,我日後有避免發生這一係列事情的能力,對嗎?”


    祂大概記得所有研究員的名字,對那幾位首席、次席研究員的死,情緒模塊也應該表現為“悲傷”。


    勾陳沒有回答,但有時,沉默就代表默認。


    祂隻是探出一條金屬觸手,在她背上輕輕一推。


    謝琅借著這力道跨過門檻,重新順著來時的路回去。


    似乎是方才劇烈震動的影響,也有可能是勾陳記憶數據庫遭到破壞帶來的幹擾,圓形隧道裏的燈光又開始明明滅滅。


    謝琅不得不放慢腳步。


    她也需要放慢腳步。


    進展太過順利,她不得不細細思索一番。


    勾陳的權限正在謝鳴玉……不,現在是她的腕機當中了。謝琅召出光腦,不太熟練地接入勾陳的權限端口,向內窺看。


    光屏幽白的光拂過她的臉頰,將她白皙的麵容映得微微泛亮,卻蓋不住她深黑眼瞳中驟然亮起的精光。


    一道全新的圖景正在她眼前敞開——它遍及整個聯邦星域,深黑的背景中每一個亮起的光點都是一顆正值盛年的恒星。


    而等她拉近了,又能看到圍繞恒星旋轉的行星、衛星、人造空間站,乃至小行星群。


    這是一幅過分遼闊的輿圖,正如她當年再一次奉聖上命令,出兵北疆時在天子宮中所見到的那一幅。


    隻是那幅輿圖囿於一陸之地,如今展現在她麵前的,則是數十個宜居星係、上千個宜居行星。


    還有……不會在圖上顯現出的,千萬億的聯邦民眾。


    聯邦與大啟仿佛,握有強大的力量,便可在權力爭奪中占據一射之地。


    而她現在,已經握住了聯邦五分之一的權柄。


    但還不夠。


    謝琅的腳步緩下來,又停住。


    以謝鳴玉的身份示人,其他權力機關的人,很難不認為她屬於研究院一脈。


    然而僅有這一脈不夠,研究院諸人對政治並不熱衷,最在意的也是科研項目是否有足夠基金支持、能否順利進行下去。


    她拿到的、五分之一的權限也遠遠不夠讓她揭露柯卡塔等人的布局,也不足以開啟殲星空間站,對蟲族迎頭痛擊。


    可勾陳恰恰希望她這麽做——這位來自聯邦建立之初的天河級超算仿生人,認同她作為權力代行者,向聯邦官員和民眾,展示祂的態度:


    祂要蟲族蕩然無存,要聯邦的意誌縱橫星海、永垂不朽。


    這並非她一人能做到的事。


    不過,祂給予的權限也依然將她送至台前。在廣大星域中輾轉許多時日,她終於有了親自與對手對局的機會。


    可惜,這僅僅是個機會,而並非定局。


    一人之力無法撼動巨樹,而柯卡塔在聯邦紮根之深,又是她難以想象的。


    她目光飛速掠過隨著轉讓權限一同被勾陳打包過來的相應記錄,遺憾地發現,這些東西僅能證明柯卡塔和14-ii梅拉克等人這些年來做非法人體實驗、排除異己等等行為,卻無法證明他們和蟲族有過多的勾連。


    想要順應勾陳的意願,同時也讓自己折下象征權力的金枝……她還需要做更多。


    一枚勢單力薄的棋子要怎樣才能脫離棋局,成為執棋人?


    她隻能以身為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紮入對手的血肉當中。


    而且,還需要聯係其餘權力機關的主事人,把柯卡塔將會給聯邦造成的震蕩壓至最低。


    那她究竟該怎麽做,才能做到最好?


    就在她還在思索的時候,一點微茫的冰藍色光芒在星海輿圖的角落亮起。


    那光映進謝琅眼睛裏,勾得她眼睫微微一顫。


    她想到什麽,連忙順著光芒的走向,讓光屏的光標向更深的數據海洋深處沉去。


    隻這麽一看,謝琅覆上一層晦暗神色的麵龐便猛地亮起。


    勾陳手上握有的殲星空間站密鑰,居然不是一枚,而是三枚!


    甚至,一支艦隊的指揮權此時也握在她手中。


    昏暗的隧道中,謝琅的眸光也隨著照明的燈光一道,明明滅滅。


    她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


    覆蓋儀器的光罩化作星星點點的碎片,消失在空氣當中。


    麻醉效果已過,霍裏斯的意識逐漸凝聚。


    他睜開眼睛,緩慢撐起身體,從儀器平台上跪坐起來。


    “哈……”


    後背上還有絲絲縷縷的痛沿著脊背攀過脖頸,鑽入腦中,霍裏斯難耐地輕嘶一聲。


    他脊椎確實換過一截,就算儀器取出那截人造脊柱的手法很輕,但終究還是個開刀手術,麻醉過了也還是疼的。


    不過,這倒還在他能忍受的範圍裏。


    他喘了一會兒氣,突然感覺周身情況有些不對:


    實驗室內異常安靜,安靜得有些過分了。


    他隻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以及心髒跳動帶起胸腔共振的聲音。


    勾陳和她都不在實驗室裏。


    他們去哪了?


    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和擔憂迅速如潮水般漫過心頭,霍裏斯掙紮著,準備下到地麵上。


    他得去找人。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將腳塞進靴子裏,就敏銳地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不是從他們來時的方向傳來的,而是從他身後傳來的。


    霍裏斯猛地回頭。


    他這才發現身後的實驗室盡頭,還有一扇半開的圓形金屬門。


    剛才他聽到的腳步聲正是從圓門後邊的陰影裏傳出來的,非常熟悉,熟悉到他閉著眼睛都能猜到來人是誰。


    他想的沒錯,謝琅的確在幾瞬後從圓門中踏進實驗室。


    霍裏斯坐在儀器平台上,沉默地朝她望過去。


    明明取芯片前她就在身邊,霍裏斯仍然覺得她的神態有所改變:


    這些時日以來,柯卡塔等人的動作太多,以至於她清淡的眉宇間總是透露著一股深深的憂慮,本該有的鋒芒也因頭頂無盡的陰雲而稍顯溫吞,不夠奪目。


    可現在那些憂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萬事盡在掌握的從容和自信。這種自信看上去並不鋒利,但足以讓她此刻映在光下的麵容與神情,就如同一輪冉冉升起的烈日。


    霍裏斯注意到她身後並沒有勾陳的身影,探下去拉靴筒的手微微一頓。


    猶豫片刻,他還是問:“小琅,院長呢?”


    “院長的記憶數據庫遭到破壞,我們要立刻離開‘環形山’了。”


    她走近了,聞言這麽回答他的問題,清透的眸光卻不由自主頓在他身上。


    霍裏斯下意識順著她的視線朝下望,這才發現自己上半身還裸露著。


    ……剛才因為要取那截人造脊椎中藏著的芯片,他趴上儀器平台前脫了上衣。


    他耳尖發燙,迅速穿好靴子,跳下地來。


    一隻手自然而然地伸到麵前,正握著他方才脫下的上衣。


    霍裏斯抿了下唇,還是接過了衣服。他一麵穿一麵問,聲音蒙在布料裏有些模糊不清:“誰對院長的記憶數據庫下手了?”


    “還能有誰。”他聽到她的一聲嗤笑,“14-ii梅拉克。”


    霍裏斯理平上衣的褶皺,聽了這話微微蹙眉:“他是想要殲星空間站的密鑰?”


    謝琅沒有否認,隻說:“權勢總是動人心弦,更何況是能操縱如此武器的權勢。”


    霍裏斯出身聯邦第一軍校,自然知道殲星空間站內封存的武器足以讓星係化作塵埃,是極佳的鏟除異己的武器。


    也因此,開啟殲星空間站的密鑰才會分成數份,軍部切切實實握有一份。但其餘的,除去勾陳身上有,他不知道其他的在哪。


    她沒說錯,這密鑰的確也是象征聯邦至高權力的鑰匙。


    霍裏斯神色微沉,很想問她:


    那你呢?你想要嗎?


    可既然她是一個人回來的,就說明勾陳的權限已經全給了她——之前勾陳的許諾,霍裏斯並不是沒有看見。


    ……比起擔心她對權限使用不當,霍裏斯荒謬地發現,自己似乎更擔心她拿到這樣的權柄後,對他失去興趣。


    他並非看不清,知道她留他在身邊,除了當下兩人經曆相似,以及他的皮囊足夠討人喜歡,也有一份利用。


    她“失憶”了,而他對聯邦內部事務足夠了解,地位在聯邦權力機關當中也不算低,兩家還是彼此交好的關係。她想要重回首都星、洗脫父母的罪名,他也想查清幕後真相、重新回到前線,無疑是她當時所能尋找到的最好的跳板和合作對象。


    隻是這種利用可大可小,在這般權限到手以後,他能做的事遠不如勾陳的權限能帶給她的,被看重、被利用的程度也大大降低了。


    可她現在正看著他,一副要立刻拉他離開的樣子。


    他壓下心裏稍縱即逝的不安,輕聲問道:


    “接下來,我該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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