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花噗地一聲響。


    龍涎香的氣味悠長,尚在殿中盤旋。


    她能聽見聲音、聞到熟悉的香料氣息,可坐在方案對麵的人雖然張了口,說話聲卻一丁點都泄露不出來,仿佛被蒙在一層朦朧的霧氣裏。


    謝琅試圖從她的口型分辨語句,但勉強拚出的都是不成句的詞。


    她不得不打斷對方:“我什麽都聽不見,也看不出來你說的是什麽。如果你是謝鳴玉——就點頭。”


    頂著她原來的臉的人靜默一瞬,目光微微上移。


    謝琅注意到她看向的是由多個齒輪組成的機械造物,見它轉了半圈,她才將目光轉回來,緩緩點了下頭。


    “……”


    一時間,謝琅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真是謝鳴玉,她竟然在自己的身體裏。


    也就是說……她現在是在大啟嗎?


    雖說她早有猜測,但這個事實一朝真切地展現在眼前,仍讓她呼吸發緊。


    “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你。”她擔心自己很快又會醒來,簡單組織了下語言,就說,“能確定的事情請點頭或搖頭,不能說的事情……捂住嘴,可以嗎?”


    謝鳴玉點了點頭。


    她神情確實比謝琅自己要柔和得多,恍惚之間,謝琅竟覺得自己原來的身體看起來比之前要年輕些。


    ……大概是皺眉不多,額上的皺紋少了吧。


    “為什麽你會穿著這身盔甲?”


    謝琅問。


    她無心問自己身上的事,隻迫切地想知道——為什麽謝鳴玉會穿著這身銀甲?


    它分明是要前往大啟邊城時,才會被她從牆上取下來的。


    銀甲的肩甲處有磨損的痕跡,北疆蠻族的箭曾經在上麵擦起火花。這副盔甲伴隨她在北境邊城駐守了三五個年頭,直到北疆王庭分裂成南北兩塊,南麵的部族向大啟稱臣,她才得以歸京。


    盔甲自然也隨她一同到達西京,如今……莫非是戰火再起?


    麵對她灼灼的目光,謝鳴玉輕輕掩住了唇。


    ……不能說麽。


    謝琅稍顯失落。


    她還在想接下來該問什麽,就見謝鳴玉抬起手,直直指向她。


    “隻能問有關我的問題?”


    搖頭。


    “隻能問有關你的問題?”


    還是搖頭。


    “隻能問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的問題?”


    點頭。


    “我來到聯邦……是你的手筆嗎?”


    ——不是。


    謝琅微一沉吟,又問:“你是否知道原因?”


    對方很遲疑,但還是點了頭。


    謝琅心下了然:多半是她隻知大概,卻不太清楚內情。


    她沒在這上麵過多糾結,事已至此,還是先弄清楚……


    “我們……離開原本的身體,是在你父母死亡之後嗎?”


    隻能問她們身上發生的事情,她隻能用這種方式來確定大致情況。


    誰曾想,坐在對麵的謝鳴玉一下瞪圓了眼睛。


    她並沒有戴麵甲,因而謝琅能看清她原本紅潤的麵龐瞬間變得灰白,眼中泛起水光,那水光在眼眶中拚命打轉,有一部分已經流出來,凝在下睫毛上,似乎馬上就要墜落。


    謝琅一時失語。


    她不知道自己父母已經過世了嗎?


    謝鳴玉抬起手,似乎想拭去淚珠,卻又放下。


    謝琅知道這是因為她戴了護手,不適合與眼睛接觸。


    她想說點什麽寬慰謝鳴玉,卻見那全由齒輪組成的機械造物無比焦急地轉了兩三圈。


    空氣中現出無形的波紋,原本端坐在方案對麵的謝鳴玉像是聽到什麽,霍然起身。


    謝琅這才發現,她膝上還放著一把萬分熟悉的刀,現在已經被提在手上,隨著如今的主人一同轉身。


    與此同時,無數的雪花點從天而降,將一切逐漸渲染成模糊的噪點。


    “等等——”


    謝琅心知這是夢境到此為止了,可最關鍵的問題還沒問到。她本能地也站起來,伸出手去拉謝鳴玉的手,聲音被疾風不斷拉長。


    “你還能回來嗎,不,我們還能換回去嗎?”


    那雙熟悉的漆黑眼睛轉回來了,流露出無邊的悲傷。


    身穿銀甲、手提長刀的謝鳴玉朝一旁撤開半步,堅定地、緩慢地——


    搖了搖頭。


    “——!”


    眼前景象如琉璃般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鍍了層星辰砂而顯得亮閃閃的金屬艙頂。


    睡衣上的絨毛難得有些紮脖子,被謝琅喘著氣抬手按平。


    有水珠順著鬢邊流下來,她順手一抹,摸到一手鹹味。


    是汗。


    床頭沒有手帕也沒有紙,謝琅隻能胡亂抹了抹,但實在有些黏糊,她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去洗手間洗臉。


    冰涼的水珠往臉上一抹,棉質睡衣上最後的一點毛絨也消失殆盡,謝琅糊成一團的腦子才清晰幾分。


    ——她又在夢裏見到了謝鳴玉。


    她和謝鳴玉互相在對方身體裏。


    她們……換不回來了。


    謝琅眉毛重重一擰。


    她仔細地瞧著鏡子中的這張臉,發覺這張與她原本容貌有八/九分相似的麵容已經逐漸染上堅毅,早就不同於初見時那麽柔和。


    一個人的氣質和性格,竟會對樣貌影響如此之大。她突然理解了大啟的渾儀監監正為何說,性格亦影響麵相。


    一顆糖孤零零地躺在洗麵池邊,該是她方才吐的時候落下的。


    謝琅將它撿起來,撥開糖紙。


    糖已經有些化了,在玻璃糖紙上留下黏糊的痕跡,就像是她和原身被迫糅合在一起的命運一樣。


    謝琅將之抿進嘴裏,後知後覺想起來:忘了問謝鳴玉是否知道千億債務的事情。


    糖的甜味在口腔中化開,這一顆是桃子味的。


    她緊皺的眉頭隨著甜味彌漫而稍稍一鬆。


    ……謝鳴玉如果連父母去世都不知道,那她應該也不清楚自己身上背了債務。


    她們靈魂互換會和兩位首席研究員有關嗎?


    當時謝鳴玉參與的那個研究項目到底遭遇了什麽?


    問題太多了,她需要謝鳴玉解答。


    謝琅看了眼時間,才過去四個天河時。


    摩伊拉星域確實是三星並轉的構造,可現在正值天河曆中一年的末尾,阿特洛波斯與拉克西絲之間的距離已經拉到最遠。


    飛行器的速度再快,也要十個天河時後才能進入阿特洛波斯的引力範圍,從而在這座倒懸之城的頂端降落。


    她心下有一瞬的遲疑——不如再睡一覺,重新和謝鳴玉取得聯係?


    半個天河時後。


    在柔軟的大床上輾轉反側半天的謝琅最終還是坐起身。


    她懊惱地發現自己怎麽也睡不著了,隻能沉著臉將花道家給的身份信息芯片插入通訊器的端口。


    光屏在眼前浮現,一行行淩亂的編碼在其上遊走,最終化作她能看懂的文字。


    “左忘憂,女,原出身函夏星係,所屬行星不可考。七歲時隨父母前往天河聯邦邊緣星域,路上遭遇星盜劫持,被視為貨品在拉克西絲轉賣……”


    她脊背一寒。


    拉克西絲真有買賣人的場地。


    之後的信息她匆匆掃過,果然看見這個身份有個同性伴侶……嗯,好像哪裏不對?


    “白玉蘭是男的?”


    謝琅有些錯愕地接通霍裏斯的通訊詢問,聽到他低低應了一聲。


    “花道家為什麽要這麽安排身份?”


    她身邊除了劍術家不應該跟男性吧?


    少將的聲音平緩、溫和地順著接通的通訊流淌過來:“阿特洛波斯的力場會掃描來人的身份信息,花道家給的芯片上帶基因注射針,紮一下手指,就能用新的基因信息掩蓋舊的基因信息。”


    順著他說的話,謝琅取出芯片,的確發現了一個極細的、針尖狀的凸起。


    她用右手食指的指腹輕輕摸了一下,感到一股針刺般的疼痛。


    一滴血從指尖滴下來,那個凸起卻消失了。


    這樣應該就行了吧?


    她問霍裏斯,得到肯定的答複,又聽他接著解釋:“這隻能掩蓋舊的基因信息,卻不能改變基因信息。”


    “男女基因的顯示情況不同,我的性別沒有辦法隱藏。”


    “那怎麽辦?”


    少將的聲音裏明顯現出了些窘迫,他磕磕絆絆地說:“就、就,他想讓花道家想辦法把自己變成女的。”


    謝琅:“……”


    她啪地一下切斷通訊。


    什麽東西啊!!!


    霍裏斯的通訊請求很快又發過來,謝琅想了想,選擇接通。


    “你怎麽了嗎?怎麽突然斷掉通訊?”


    霍裏斯有些焦急的聲音傳過來。


    謝琅一時卡殼。


    她慢吞吞地回答:“……感覺很奇怪。”


    “奇怪?是說我嗎?”


    霍裏斯的語氣一下低落下去,謝琅幾乎能想到他毛茸茸的耳朵耷拉著的樣子。


    ……想什麽,不是。


    她歎了口氣:“我是說花道家編身份信息的風格。”


    不是說你。


    “……倒也沒錯。”


    但他的情緒聽起來依然很低落,謝琅想了想,挑開話題。


    “你對阿特洛波斯有多少了解?”


    他思量片刻,很直白地說:“殺手之星、聯邦邊緣的暗瘡。”


    “摩伊拉星域附近歸屬巡防軍管轄……”他欲言又止,謝琅從中聽出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多半是管不了什麽的。”


    “是啊。”謝琅想起自己在著陸銀青星前,遭遇的“星盜”搶劫,沒好氣道,“我到銀青星之前還被裝成星盜的巡防軍打劫了。”


    “什麽?”


    “還是兩次,一次是裝星盜搶錢,一次是巡防軍來收保護費——他們連星艦塗層都沒換,還是星盜的。”


    霍裏斯語氣嚴肅幾分:“我會上報的。”


    上報?


    謝琅不禁失笑:“你現在……”在官方眼中已經死了。


    話還未說完,一陣劇烈的震蕩便從四麵八方傳來,險些將謝琅從床上掀到地上。


    “警報,前方出現複數個宇宙風暴團。”


    她緊緊抓住床頭的扶手,聽機械音冷漠地敘述道:


    “飛行器存在解體可能,當前解決方法個數:一。”


    顛簸加劇了,謝琅覺得自己像裝在一個不斷翻滾的罐頭盒裏。


    有什麽方法?


    她房間裏的、以及從霍裏斯通訊那頭傳過來的機械音奏起二重唱,謝琅從中聽出了幾分冷漠的惡意。


    機械音冷冷地說:


    “請諸位一齊,靜待死亡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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