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清涼的河水滑溜我幹澀的喉嚨,助我發出新生的第一個音節。那些傳承演化至今日,依然有一兩個保留了原初不變的型態。


    我是誰?


    在酉雲我娘,陳風我爹的眼中,我是陳有花。


    但在我自己的眼中,我是洛兒,既是蠻洛兒,也是千洛兒;既是荒洛西,也是龐凱洛;既是昕兒,也是曦兒;既是阿慈,也是林琳……


    眼前這片天地,是我魂遊的第115個世界,也是最後一個場景,最後一塊拚圖!


    待我於此界身死魂銷之日,就是我以115塊拚圖,拚湊出《罄血罪狀》之時!我要以這世間罪去狀告那高高在上的神明,讓事實證明一切,它所製定的規則早已化作一堆無用的廢話!


    天地造化塑造無情界,逼迫它的生民拋棄自由,拋棄情愛,讓欲望去統管生存之道。


    既如此,為何人要有心?


    若感覺存在的意義,是為了體驗苦難,那這人世間被創造又延續,是否帶有什麽目的,又究竟是不是地獄!?


    我以陳有花的軀體體驗幹旱所帶來的一切。


    父親就如同一台被設好指令的機器,被倫理道德牢牢框住,縱使日日辛勞,仍不得溫飽。


    善良明明使我們僅剩的食物被他人掠奪,為何他還要堅持不以鋤頭做武器,搶回去?!


    陳有花眼中藏有與年齡不太相符的憂愁與驚懼,她的一切都被酉雲看在眼中。


    臉頰被誰粗糙的手輕輕擦過,母親的臉上有一抹苦笑,她的眉毛因為要替眼遮擋汗水而時時濃密,她的眼睫因為要替眼遮擋沙塵而時時濃密。


    她的美由她的心親手塑造,沙礫是刻刀,汗水是砂紙,日日挑的那兩桶水是征服天地的毅力。


    那位官爺來了又逃,仍是個吃不得苦的,大遷泊的氣數要盡了……


    陳風和酉雲拉著陳有花,帶上不多的行李,還有大遷泊裏僅剩的幹活的人,跟隨官爺,離開了這片地,去往未知的下一片地。


    而長在石板上的老婆子在等待風化。


    沙塵會覆蓋此處,待到下一任文明到來,待到下一隊人馬到來,然後開始播種。


    長途跋涉比想象的還要辛苦,一路上風餐露宿,灌口的夜風在過分饑餓的投影下也可化作甘涼的水,隻是人如果喝下,本就幹澀的喉嚨就會迎來刀刮。


    洛兒走著走著,常常有一個錯覺,下一秒也許就是結算之時!


    但神似乎在注視著她,每當她要堅持不住時,總能遇上恰好的水和食物,有時是路邊橫死的動物,有時是樹上長好的鮮果,有時是一條小河,有時是……


    不知道走過多少個彎,一片荒地過後,他們來到了一個路兩旁到處是小矮房的地方。這裏密密麻麻住滿了人,煙囪口有噴出食物的香味。


    這裏是可以長人的地!


    陳風看向酉雲,以眼神問詢,但酉雲卻看向了官爺。官爺的馬車仍在前進,甚至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路兩邊留下。


    我們應該繼續往前走,既然出了大遷泊,又走了那麽長的一段路,就繼續吧,直到盡頭。


    不知那兒是否可用“繁華”二字形容呢?


    “籲——”


    車夫長長一聲,喝住了拉車的馬。他們是為數不多的幸運兒,剛剛好,就是走到了這地。


    市場上,人來人往,一切都未來得及規範,攤位排列得很散,基本上,能走人的地方,就有人在開攤。車子基本進不來。


    “快來看,快來看,皮帽,過冬的毛帽……”


    “刷子!小刷子三元一把,五元兩把,刷漆刷膠,刷毛刷……”


    “伐木鋸,安全帽,礦燈!開發者人手一把,上山必備!”


    大遷泊的北邊,山的這一頭,是個平原!


    瓜果蔬菜,衣服鞋襪,都能通過一個叫做“錢”的東西來完成交易,走到這裏,我們似乎可以停下來了。


    “娘~我想吃肉包!就是那個那個!”


    耳邊傳來一個過分熟悉的聲音,我以洛兒的身份,走過的一百多個世界裏,聽得最多的,記得最深的,就是孩子的一句“想要”。


    有的被滿足了,有的被拒絕了,還有的被永遠壓在心裏,更多的是日常的呢喃。那些不足為奇的小事,往往是最真切的幸福與苦難。


    我的這雙手,它曾親手將潘多拉的魔盒打開,而現在,它在感知,在觸碰,要去嚐試,努力地把什麽東西一件件收歸盒中,然後塵封。


    這是最後的旅途了,讓我再走快一些吧。


    陳有花來到新城市的第一天,學會的第一課是,先勞動,再吃飯,她的爸爸媽媽教她的。


    為數不多的空閑,為數不多的教導。


    地下工廠的流水線開足馬力,工人們兩班倒日夜不停地生產。她被留在宿舍中,不許亂走。


    同樣被鑿在地下的宿舍是個上下床的8人寢。


    你若是睡在上鋪的,隻需虔誠地在鋪蓋上跪下,再直起腰,就要抬抬頭,看見被密閉的小窗外,那些車水馬龍。


    行人的腳,有的被套在鞋子裏,有的被裸在大路上,還有的捎一卷布纏上就算鞋了。


    車輪也有許多的樣式,馬車的輪子跟人力車的輪子不一樣,小轎車的輪子跟摩托車的輪子不一樣。古今時空在這裏複雜交織,這是一個過渡的時段。


    由生過渡到死,她最接近死亡的時刻,重新開局的時刻,是半年後的夏天,雷雨夜,大風天。


    亂葬崗的墳堆由屍體的數量決定高度。


    小山前,山腳下,我不知道靠在誰的墓碑上。那甚至不能說是一個墓碑,隻能說是一塊寫了點字的泡沫板……


    我坐在死人的頭上,看著酉雲和陳風被誰亂棍打死,他們犯了忌諱,去找黑中介要回被克扣的工錢,所以死了。


    我看見她父親的手緩緩朝我抬起又伸來,而他的一排牙被血染紅,他的腦袋也被開了瓢。


    我感覺我也要死了,但天空劃過一道白電,一個被另一群黑中介,從麻袋裏丟出來的人,手無寸鐵,一拳一腿,把殺人的都打死了。


    他回頭看我時,半張臉被雷電劈照得慘白,像傳說中的黑白無常。把我嚇呆的同時,他也救走了我,我如果還會長大,應該就跟他一起混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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