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離商業區很近,不待夏茯細想,汽車就到達了目的地。


    佇立在她麵前的建築熟悉又陌生。


    s市多得是這種紅牆黑窗,散發出曆史風情的老房子,夏日時分屋簷下粉薔如瀑,透露出絢爛生機,過往遊客多喜歡在外麵拍照,夏茯也在打工時路過它數次。


    但這房子對著馬路的一側總是門窗緊閉,夏茯一直以為它是s市文物保護的一部分,並不對普通民眾開放。直到今天,她才知道這是會員製的私人餐廳,在幽深的青石小巷內有一扇漂亮的小門,將人迎入裝飾得好似外國花園的前廳。


    進入別墅大門後,又是另一個世界。


    紅棕色的木地板鋥光發亮,鵝黃色的牆紙上掛著油畫,絲絨質地的厚窗簾上花紋複雜。夏茯跟著西裝筆挺的服務生穿過長廊,差點以為自己穿越了時空,馬上要換上旗袍去宴席廳跳舞。


    雖然端上來的菜式平素從未見過,但味道卻好得要命。瓦藍的湯盆飄著魚糜捏成的蓮蓬,口感十分軟滑鮮美,點綴其中的蓮子是豌豆做的,嚼起來又粉又糯。


    為了照顧夏茯脆弱的胃部,方景澄還點了粥。明明看起來是平平無奇的白粥,吃進去才發現裏頭加了豆漿、山藥、百合之類的東西,香醇之餘帶著植物特有的清甜,上菜的時候,人家跟她特地介紹過是總統夫人愛吃的甜食。


    每道菜都有它獨特的典故,以及特殊工藝。


    就連華而不實的雕花豆腐都帶著杏仁淡淡的清香,好像會在舌尖融化滑進胃裏。


    這個也好吃、那個也好吃,嗚嗚嗚……


    饑腸轆轆的胃部得到了溫柔的撫慰,夏茯狼狽地吞咽著,覺得自己像是溜進禦膳房的小老鼠,“死而無憾”的眼淚馬上要溢出眼眶。


    不同於幸福得差點升天的夏茯,方景澄始終表現得很斯文。


    他手邊的筷子隻示意性動過一兩次,大多時候,他隻是撐著臉頰坐在一邊,垂眸專注地望著夏茯發呆。


    “還合口味麽?”青年發問時,湖藍色的眼裏不是男人看向女人的柔情似水,反倒像公園裏喂鴿子的小孩那樣天真。


    但夏茯隻能用貧瘠的“好吃”、“好好吃”來回複。她試圖表達感受,為此窮盡想象力:“像奶油,在舌頭上融化了。”


    “吃進去胃裏暖洋洋的,好像在曬太陽。”


    這讓夏茯覺得窘迫。


    獨自享樂是不被允許的事情。


    他們家裏規矩很多,吃飯要等到爸爸上桌,第一筷子必然是弟弟先上。


    越是快樂越是羞愧,夏茯忍不住觀察方景澄臉色,問他:“你不吃麽?”


    “嗯?”


    青年維持著將把臉埋在手掌的姿勢。他湛藍的眼睛因笑意彎成月牙,絲毫沒有因她孩子般的表述感到厭煩:


    “我吃過晚飯了,現在不是很餓。再加上要健身,所以不會吃很多。”


    在他看來,夏茯的長相雖算不上美人,但眼睛卻很漂亮,眼角像貓一樣微微上揚,瞳仁則漆黑像瑩潤的黑曜石,思索時眸光盈盈晃動。


    尤其是吃到喜歡的菜時那個表情,她淚光閃閃簡直要哭出來了。


    ……真有意思、他一不留神就盯住她不放。


    不過被人盯著吃飯的確會覺得很尷尬。


    想到這點,方景澄默默垂下眼眸。“真好,看你吃得滿意,我也有點餓了。”他重新拿起筷子,裝作要往碗內加菜,空出的另一隻手卻指了下夏茯身側的椅子,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小心點,包要滑下來了。”


    夏茯下車的時候把背包也帶了出來。


    裏麵似乎裝了很重要的東西,她哪怕吃飯都要把它貼身放在身邊。


    現在聽到提醒,更是一個激靈把包扯到腿上。


    方景澄剛好完成了假動作。


    他一口沒吃,重新放回了筷子,然後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發問道:


    “裏麵裝了什麽?是筆記本電腦麽?好像比常用的重一些。”


    夏茯的背包比方景澄想象的要重,裏麵的東西方方正正,把包體撐出四個尖角,他猜測那應該是筆記本電腦。


    “是的。”


    夏茯小心地擺正書包,補充道:“暑假有場數學建模大賽,現在還是宣傳報名階段,獎金很多,我想試著參加一下,所以特地為了跑程序買了遊戲本。”


    “它很重吧?對不起、讓你拎了這麽久。”


    她抬起眼睛飛快地看了方景澄一眼,臉上愧疚不安。


    包是夏茯全身上下最貴的東西。


    它本身是個名牌,是弟弟夏常青買衝鋒衣附送的登山包。作為戶外用品,防水又輕便。


    裏頭的“機械怪獸”更是價值夏茯一年學費,重達五斤,運行代碼時風扇會發出“轟隆隆”的咆哮聲,頃刻間把夏茯想要的結果以最快速度帶到她麵前。


    它深受夏茯喜愛,是她未來求學生涯中最重要的夥伴。


    而她讓方景澄拎了一路,還包含上下樓。


    “這點重量還好了。”


    方景澄隨性地擺擺手,並沒有把這個小麻煩放在心上。


    “不過,數模競賽啊……”,他重複這個詞語,俊美的臉上顯露出比失戀還要傷感的神色:


    “那個比賽好像含金量挺好的來著。這幾年不是有“導師製培養計劃”麽?大二開始,每個班前幾名可以給博導提交申請,提前進入實驗室學習。要是得到金獎大概能選個副院長吧。我家也在催我來著,好麻煩……”


    明明看起來像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但在學校培養計劃上,他知道的東西卻遠超勤勤懇懇的夏茯。


    因為他是英才班的學生麽?


    夏茯終於抬起了盯住地麵不放的腦袋。她望向方景澄,臉上滿是詫異:“你也要參加數模大賽麽?”


    一直回避他眼神的姑娘總算有了回應,方景澄立刻來了興致。他回以燦爛的笑容,反問道:“為什麽不呢?”


    “你很好看……我以為你是藝術生。”


    方景澄望著那雙清亮的眼睛,特地拖長語調:“誒?哪種藝術生。”


    這問題就有點為難人了。嚴重缺乏娛樂活動的夏茯苦思冥想,隨便從詞庫裏拉了一個專業出來:“油畫吧。”


    他看起來就像是會在別人身上畫畫的類型。


    方景澄瞥了一眼自己的小臂,扯動唇角:“誒,被你看到了。不過比起畫畫我更喜歡攝影,不帶主觀意識地記錄當下。”


    他樂於發現各種美。


    因為“尊重”,這感情來得快、去的也自然。其間你情我願,從不存在為了改變對方想法的爭執,結束也沒有死纏爛打。


    “這學期也因為興趣去文學院旁聽了不少課,不過今晚被拒絕之後也沒必要去了。”


    “現在我和你一樣,都是理科生,具體方向是金融管理。下周開始我們說不定會一起上基礎課,到時候請多關照了。”


    “好。”


    夏茯表麵乖乖答應,加上方景澄的聯絡方式。但心裏卻飄到了八千裏開外的地方。不理解的事情又增加了!原來轉專業是這麽輕鬆的事情麽?現在已經接近學期末,他是怎麽在翹課泡妞的同時拿到必修課學分的啊……


    或許就像這頓飯教給她,有錢人的世界真的不太一樣。


    夏茯一直思考這個問題,等回到車上,再度看到那個眼熟的玩偶才恍然大悟。


    她低頭喚醒自己的手機屏幕,越過方景澄的頭像,往下劃拉,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這個掛件好可愛,是什麽動物呢?”


    車門關閉,毛絨掛件因為震動晃動不停。方景澄轉動鑰匙,思索片刻回答:


    “嗯——我也不清楚。我朋友是珠寶專業的,她暑假做了一個送我,說是世界僅此一隻的幻想生物。我覺得有趣就掛在這裏了。”


    “怎麽樣?很可愛吧。”


    “很特別。”


    世界僅此一隻啊……


    夏茯看著一周前的聊天記錄,終於完全確認了方景澄的身份。


    她小的時候營養不良,身體落下了病根,做不了高強度的體力勞動,所以打工多靠腦子。為了還債,夏茯時不時會鋌而走險,接點代寫論文的工作。


    而其中一位給夏茯轉賬的金主,頭像就是這麽一個可愛的玩偶。


    原來,那個給方景澄轉專業的機會的人就是她夏茯。在雙方都不知道的時候,她就關照過他了。


    如果以後一起上課,她說不定能根據方景澄的課表,定製化需求,再賺上幾筆。


    夏茯需要錢,迫於生計,她絕對不會暴露自己的槍手身份。


    免費是不可能免費的。


    但方景澄畢竟解決了她的吃飯問題……夏茯猶豫了一回兒,小聲向他提議說:


    “謝謝你今天請我吃飯……我學習成績還可以,有很多筆記,到時候可以一起學習。”


    她的論文幫方景澄混過了專業審核,但這隻是個開始,後麵還有重重考驗。


    f大期末考核嚴苛,哪怕小組作業,方景澄想要通過測試,多多少少都得學一點,以便應對老師提問。


    方景澄正在開車,聞言瞥了夏茯一眼,勾起嘴角感歎說:


    “哇,學霸的特別輔導麽?謝謝了,我會記住的。”


    電子導航屏幕正對著這位駕駛員,無機質的藍光映入他的眼眸,顯得那燦爛的笑容不到眼底,兀自冷了下來。


    夏茯覺得方景澄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她沮喪地垂下腦袋,轉而去看窗外的夜景。車行至熟悉的地段,夏茯主動開口道:


    “在這裏停就好了,我好像吃的有點多,想走一會兒。”


    “這裏麽?”


    方景澄下意識看了眼導航。這裏離學校步行要十五分鍾,旁邊就是條商業步行街,治安還算不錯。


    大半夜開車送她到宿舍樓的確太高調了。


    如是思索,方景澄沒有過多糾結。他將車靠邊,叮囑說:“好,到宿舍了給發消息報個平安吧。”


    夏茯目送汽車離去,捏著點給方景澄發好消息,然後偷偷折回了商業街。


    她拆開花束的包裝紙,用一雙巧手,把它們分成更小的包裝,用來裝飾美麗的藍玫瑰,然後開始吆喝:


    “520浪漫之夜,給珍愛的人買枝玫瑰吧!”


    “最後幾支骨折價!專門給有緣人!”


    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平。


    正如歌曲裏闡述的那樣,接近晚上十二點,這座不夜之城仍然人聲鼎沸。有不少穿著靚麗的都市男女剛從酒吧出來,準備去下一處夜場快活,而方景澄的花品質也的確出類拔萃。


    不過一小時,夏茯就賣完了那束玫瑰。她找了條長椅坐下,看著記賬軟件思考這筆錢的分配,腦子裏不受控製地浮現出方景澄結賬的背影。


    明明是四位數的賬單,他卻神態輕鬆得像在超市買了一瓶礦泉水。


    有錢真好。


    f大本科生平均薪水在6000。畢業後,刨除生活日用,她可能得攢錢直到三年後,才舍得在生日吃上一次方景澄請客的低配版。


    但那樣她也覺得很滿足了。


    夏茯雙手環住寶貝背包,將下巴抵在上麵,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發呆,想象有朝一日能給自己一個家,她會放下沉重的背包,穿著輕飄飄的裙子,和周圍的人一樣,輕鬆地漫步在夜風中。


    再等等,別放棄。


    總有一天她會“長大”的。


    她躲在城市角落,如同種子藏在磚瓦的縫隙,在漆黑的夜裏做著開花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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