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梁府正門對著喧鬧的大街,一邁入府衙之中,立刻幽靜了許多。


    腳下石磚已曆千年雨雪風霜洗刷,棱角變成圓潤的起伏,天井開闊,照亮了兩邊“肅靜”和“回避”的牌子。


    時任季梁府尹的不是別人,而是官家的第三子趙琨,乃已故皇後所出,其人俊朗不凡,洞察,朝野之中久有賢名。


    趙琨下首還坐著一位錦衣玉帶的小公子,明眸皓齒,麵如滿月,紅色絲帶係著頭發,墜下一串長壽寶玉,光彩奪目。


    這人名氣也不小,是皇帝第六子,名喚趙琰,今年不過十二歲,其母榮貴妃最得官家寵愛,統禦六宮,地位與皇後無異。


    趙琰今日出現在此,也是為了湊一湊這舉城皆知的風月案的熱鬧。


    日晷上已是正時,趙琨一拍驚堂木:“升堂吧。”


    威嚴莊嚴的喝堂聲過後,謝宏、王嫻清和姘夫一齊被帶到了公堂之上,本朝不興跪拜,三人皆是站著回話。


    “堂下何人?”


    “草民李灃,真定府常山縣人,拜見三大王。”


    謝宏和王嫻清同樣報了自己的名諱身份。


    “王氏,你與的李灃可是私會?”


    王嫻清跪下,淒然道:“妾與他根本不認識。”


    謝宏暴跳如雷:“你若不認識,作甚要和他抱在一起?”


    李灃仍舊說自己是誤闖,並未和這位娘子抱在一起,不知謝宏為何攀誣。


    趙琨也看過卷宗,見三人各持一說,隻能傳證人。


    崔嫵走到堂上時,王嫻清的貼身侍女正在回話:“當日夫人剛吩咐完小廚房給慶哥兒和秋姐兒做櫻桃酥山,吩咐奴婢去擺好香案,預備下剪子和小筐,院裏供的觀音像要換新鮮的瓜果,娘子要親自去采……


    院裏有哥兒和姐兒,若是娘子真想與人私會,定然不會在院裏,更不會挑酬神這種到處是人進進出出的日子……”


    謝宏憤然打斷:“正是有人進進出出,這奸夫才好渾水摸魚混進謝府!什麽采瓜摘果,我瞧是要鑽進林子裏私會去吧!”


    “奴婢發誓,絕沒有半句虛言!”


    崔嫵不理爭執,上前掀開帷帽,朝堂上主審行了一禮。


    “妾見過三大王。”


    大門外的百姓,隻能看到她的背影,根本不知道上來又是什麽人。


    看到崔嫵麵容的那一刻,趙琨掌中驚堂木頓了一下,朝來聽審的趙琰看了一眼。


    趙琰也看了過來,眼中劃過一絲驚訝。


    二人對視,顯然都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趙琰撇過臉去,撥弄起手邊的寶石穗子,視線在崔嫵身上幾番來回。


    崔嫵察覺到他的視線,餘光掃見一個珠玉樣的少年,瞧著比慶哥兒大不了多少,看衣著就知道,又是皇帝的哪個兒子。


    趙琨心道隻是巧合罷了,眼下還是審案要緊。


    驚堂木拍下,他問道:“崔氏,王氏說你能證明她沒有與人私會,本府問你,王氏與李灃相會那日,你在做什麽?”


    崔嫵似被驚堂木嚇到,雙手緊緊掐著帕子,道:“三大王明鑒,大……大嫂嫂平日裏很照顧我,可是當日府裏最忙的就是妾身,整日身邊都跟著人,從未去過恩霈園,隻知道當日出了事,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晚飯之後了,


    不過妾查問了當日府中往來下人,得知這位官人不是府中下人,府裏也沒人見過,大抵他從前沒在謝家出現過。


    謝家很大,後院更是曲折縈繞,他能避開人摸進恩霈堂,怕是要有內應才成。”


    她說的都是實話,並無作偽。


    畢竟眼下身為謝家人,當然不能為王家說半句好話,但也不能把王氏往深溝裏推,隻能打馬虎眼。


    兩個出身宮中的皇子聽出來了,這瞧著柔柔弱弱的崔二娘,原來是個三不沾。


    這樣說哪邊都不得罪,把事兒全甩了出去。


    這哪兒什麽證人,不過是受命不得不來回幾句話罷了。


    趙琨皺起眉:“謝宏,崔二娘子的話你也聽見了。”


    “崔二!你這個吃裏爬外的東西,怎麽敢說出這樣的話!”


    崔嫵後撤一步,避開野牛一樣撞上來的謝宏。


    謝宏怎麽說也是謝家長子,耳濡目染,又受鴻儒教導,舉止儀表不該如此沒有禮數,王嫻清的事真就給他如此打擊?


    她微撩薄紗,看到謝宏那雙紅得出奇的眼睛。


    他吸著鼻子,手顫抖著,想摸向腰間又克製住。


    “妾並未說嫂嫂與外男不相識,隻是並未當場見著,沒法子才上這公堂來,大伯何必冤枉妾?”她皺起眉,自己還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呢,


    “此案幹係重大,其中利害哪是妾一介婦人敢擔的,知道的自是無有不言,不知的一句也不敢亂說。”


    謝宏多番咆哮公堂,現在被衙差壓住,呼哧喘著氣,嘴唇哆嗦。


    趙琨見崔嫵不過是來走個過場,懶得再理她,“李灃我問你,你出現在王氏房中,是不是有人把你綁進去了?”


    李灃搖頭:“不是。”


    “那就是有人把你騙進去的?”


    “也不是。”


    “如此,你是刻意去恩霈堂見王氏的?”


    剛被鬆開的謝宏氣得像又要撲過來,兩側的衙差盯住,他才忍住沒有亂動。


    “府尹明鑒,草民並非刻意去那兒,隻是謝家實在太大,草民尋路不成,才誤闖進了恩霈堂,卻著實沒有做謝大官人口中所說之事,他該是看花了眼。”


    “你敢胡說!你們分明認識!”


    謝宏敢指天發誓,兩隻眼珠子清清楚楚看到了,他們抱在一起,王嫻清分明認識這個李灃,半分也不掙紮。


    “三大王明鑒,不然這賤人怎麽會衣裳都不穿,和個男人抱在一起!”


    王嫻清道:“妾當時要換一身輕便衣裳,才好去果林,若是真要與人私會,舊衣裳脫了就是,怎會去動那身粗布衣裳?這人突然闖進來,妾也嚇壞了。”


    謝宏恨得牙根都在響,還在撒謊,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你敢拿你兩個孽種的命發誓,你和他真不認識嗎?”


    “肅靜!肅靜!”


    趙琨聽得頭昏腦漲,趙琰卻看得津津有味,他還問李灃:“你說是誤闖,那你潛入謝家,原本是想做什麽?”


    李灃將頭撇開,似乎不想作答。


    “李灃,你可還要性命?”


    “草民不願將此事在堂上說。”


    趙琰來了興趣:“現在不說,隻怕朝不保夕,活不到想說的時候了……”


    連崔嫵都看了這恣意跋扈的小皇子一眼。


    李灃頓了頓,似下了極大的決心,看向趙琨:“草民潛入謝府,是想求見當朝參知政事,謝大相公。”


    堂中所有視線一瞬間都匯聚到了他身上。


    趙琨問:“你見大相公做什麽?”


    他忽高聲道:“草民有一冤案,涉及十年前被誅滿門的葉家,想請大相公做主。”


    葉家……


    趙琨停下了質詢,不知該不該問下去。


    葉家的事已經沒有人提了,現在重新翻出來,是誰指使的?王家還是謝家?


    外頭的百姓也得聽見。


    頓時議論紛紛起來:“怎麽又說到葉家了,還要做主?”


    “對啊,這不是姘頭嗎?”


    “葉家……是哪個葉家?”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事得有十年以上了,當年官家剛剛即位……”


    外頭議論紛紛,這邊驚堂木又拍下。


    趙琨環顧了一圈堂下所有人,除了李灃,都是一色的疑惑不解,等著他說下去。


    趙琨謹慎,挑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你既有冤案,為什麽不敲登聞鼓,告禦狀?”


    “官府、朝廷,草民都信不過!”


    “葉家的冤案,隻有謝大相公能主持公道,若大相公也推脫,則舉朝——無望!”


    李灃眼中露出鋒芒,身姿像一株軒昂碧樹,哪裏還見剛才畏縮的樣子,趙琨更加相信,此人絕不是一個簡單的,的與人偷情奸夫。


    崔嫵聽得嘴巴微張。


    這話口氣真大,這是直接申斥朝廷了,把謝家和大相公抬到這麽高的位置上,也不怕人家下不來台。


    趙琨額角青筋微跳:“那你便說說,有何冤情?”


    被告成了原告,屬謝宏最不能接受。


    他眼睛又一次暴突發紅,在李灃想將來龍去脈訴之於口時,他撲了過來:“什麽沉冤昭雪,你們休想轉移視線!”


    李灃一臂按住謝宏,高聲問道:“三大王真能執法仗劍,為葉家沉冤昭雪嗎?”


    趙琨當然不能。


    法是馭民的,不是馭君。


    龍椅上那位對葉家的案子不表露心意,謝大相公敢接嗎?未必!他趙琨更不會引火燒身。


    他還真擔心李灃把案子說出來,讓他騎虎難下,對於謝宏的突然暴起,他示意衙差不必阻擋。


    “葉家的案子不受季梁府衙所轄,但隻要你說,本王就能挪交到大理寺去。”


    謝宏瘋了一樣,又要去揪王嫻清的衣襟,“你們以為演這一出戲,別人就能信!”


    “我是親眼看到你和那個野男人抱在了一起!”


    王嫻清盯著他的眼睛,“謝宏!你到底要瘋到什麽時候!”


    他才不瘋!謝宏轉身跪向趙琨:“三大王,隻需立刻斬了這奸夫,看這賤人會不會傷心難過!”


    別人不說,趙琨先斥責了他:“胡鬧,季梁府是天子腳下,吏治清明之地,豈可不查清冤案便草菅人命?”


    “不若施與重刑,她定然心疼求情!”


    “罷了,不必重刑,我也絕不會求情,你殺個幹淨吧!”


    謝宏回頭,對上王嫻清陰沉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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