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曆:新朝十年。


    魔獸穀;距古利部人所居石‘洞’不遠的一片矮樹林內。


    一方石桌,三把藤椅;桌上一枰棋,枰邊三盞茶。


    一個銀發老翁,一個黃臉漢子,臨桌對坐,博弈品茗。——鳥鳴清清,更增幽謐,草香淡淡,沁人心脾;二人時而撿子落子,時而舉盞淺呷,愜意隨心,悠然如仙。


    桌旁還有一位絕‘色’麗人;白裙勝雪,眉目如畫;倚坐椅中,似在觀棋,實未觀棋;一雙美目雖定定望著棋局,但眼神‘迷’離,早不知神遊何處;兩彎秀眉微蹙,顯有悵思,不得開懷……


    一局棋終。黃臉漢子推枰笑歎:“到底不是您老人家對手;又輸一場!”銀發老翁含笑讚慰:“支持這許久方才落敗,比起前些天,又大有長進了!”


    白裙麗人不言不動,對二人笑語充耳不聞,目光仍定定望著棋枰,渾不知棋局已終。


    銀發老翁掃目一瞥,見了她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禁皺眉;稍一沉‘吟’,端茶淺飲一口,衝黃臉漢子使個眼‘色’,徐徐問道:“這幾天未見迪‘蒙’蹤影,不知他在忙些什麽?”


    黃臉漢子見其眼‘色’,領會其意,遂大聲應道:“還能忙什麽?當然是去幫庫密托邀請賓客了!——過幾天,奴比斯部舉行大祭祀,‘欲’請所有部落酋長都去觀禮!庫密托曾親自來請過咱們,要咱們到時一定去;您老不記得了麽?”


    銀發老翁笑道:“記得倒是記得;隻是沒想到,除咱們以外。還要請各部落酋長!……以往奴比斯部祭祀送魂之神。可從沒像這次一樣盛大隆重啊!”


    黃臉漢子偷眼瞧瞧白裙麗人。大聲應道:“送魂之神,是奴比斯部信奉的神靈,與別部無幹;若祭祀送魂之神,可沒道理去請其他部落酋長,就算去請,人家也未必會賞臉捧場!——這次祭祀的,不是神靈,但卻與所有部落都有關係。所有部落酋長都必定要賞臉捧場——奴比斯部的送魂神使雕像,終於完工了;這次大祭祀,祭的就是送魂神使,也就是古利部人口中的武勇神使!”


    “武勇神使”四字一出,白裙麗人‘玉’容微動,終於回過神來;抬眼注視黃臉漢子,目‘露’詢問之‘色’,顯是‘欲’知他究竟在講什麽事情。


    黃臉漢子卻故意不再多講,自顧舉盞飲茶,垂目隻看茶盞。對白裙麗人的注視佯裝不知。


    沉靜片刻,白裙麗人終於忍耐不住。遲疑開口,輕輕問道:“吳大哥,你方才……在說‘武勇神使’?”


    黃臉漢子瞧也不瞧她一眼,一邊啜吸茶水,一邊含糊應道:“唔,好茶……嗯……說過……是在說他……”


    白裙麗人不自覺往前湊湊身,關切問道:“他怎麽了?為什麽說他?”


    黃臉漢子不再玩笑,放下茶盞,整整麵容,正‘色’講道:“我在說:奴比斯部要大舉祭祀送魂神使,也就是祭祀古利部人口中的武勇神使;這次祭祀,非同小可,要請所有部落酋長……”


    不等他多講,白裙麗人興趣已失,幽幽歎道:“原來是說這件事!我已經聽迪‘蒙’說過了!”言畢,複又倚回椅中,目光發直。


    見她如此,銀發老翁不禁又氣又憐;苦笑問道:“我的好徒兒,要引你多說幾句話,就這樣難麽?你究竟要無‘精’打采多少年,才算是個頭?”


    白裙麗人癡態依舊,連僵直目光也不稍轉一轉;櫻‘唇’微啟一線,懶懶應道:“有什麽好說的?……你們下棋罷,不必理我!”


    銀發老翁‘欲’再勸說,可麵對她一幅冷落淡漠、萬事不關心的態度,卻又明知直勸之言難入其耳,勸也白勸;躊躇半晌,無可奈何,隻得轉換說話對象,問那黃臉漢子:“小吳,你為何不回軒轅族去?”


    黃臉漢子一愣,詫異笑道:“我在這裏好好的,回軒轅族做什麽?”微一停頓,理理頭緒,又正‘色’解釋道:“以前,我是怕被江湖舊識撞見,惹出大禍,不敢回去,但現在,我是心甘情願留在這裏,不願回去了!——我年紀雖不很老,卻也不算年輕;前半輩子,過的足夠‘精’彩,亦累的夠了;剩下後半輩子,實不願再有什麽風‘波’,隻想安安靜靜的享幾天清福罷!——在這魔獸穀裏,不受俗事之擾,每天喝喝茶、下下棋、打打獵、聊聊天,何其逍遙快活?不求權勢、不望富貴,又何必再涉繁華;我是打定主意,哪也不去,非老死此間不可了!”


    他一番話講出,銀發老翁連連點頭,喜笑道:“這魔獸穀,確是人間仙境;老朽也早打定主意,不離此間了;有你做伴,不至寂寞,再好不過!”言畢,整整麵容,又正‘色’問道:“既然你不打算回去,卻為何要把兒子遣回軒轅族?”


    黃臉漢子聞此一問,恍然明其用意;側目向白麗人一瞥,大聲笑道:“清福雖好,但我兒子年紀輕輕,尚未嚐過人生種種滋味,豈可蹉跎於此,虛度一生?……嗬嗬,不妨再說的直白些吧:他在這裏,找不到老婆!大好年華,卻無戀人相伴,空有情思,日夜焦心,過的豈不委屈?青‘春’空逝,到老回首,竟未嚐過情愛之甘美,此生過的豈不可惜、可憐,更可悲?”


    他侃侃而談,那白裙麗人始終癡望別處、神‘色’漠然,似充耳不聞;但當他最後這幾句話講出來時,白裙麗人卻目光顫動,眼裏透出濃濃的淒傷悲鬱之‘色’。


    銀發老翁側目窺視麗人,知其情緒已有大動,忙又火上澆油,抬手重重一拍桌案,高聲笑道:“小吳,你這話說的再對不過!大好年華,空有情思,卻不敢去找尋戀人。隻日夜焦心。默默忍苦。任憑青‘春’空逝;真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蠢到不可救‘藥’……”


    其笑罵未完,白裙麗人垂目歎道:“師傅,您不覺得煩麽?……隻這一個月裏,您已經想方設法‘激’我十多次了;您老不煩,徒兒可當真煩的緊了!”


    銀發老翁氣叫:“都是為你好,你還嫌我煩?”仔細想想,既然已經挑破。不妨幹脆明講,便又凝目‘逼’視之,沉聲勸道:“好徒兒,你明明念著他,不能忘懷,卻又何苦難為自己?聽師傅話,趁著青‘春’未盡,趕緊回去找他……”


    不容他多講,白裙麗人淡談言道:“我要陪伴‘侍’奉師傅,哪都不去!”


    銀發老翁忙道:“有小吳、有迪‘蒙’、有幾千名古利部人。難道還怕師傅沒人陪伴照顧不成?師傅身邊,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隻怕少了你,少些生氣著急,還要過的更快活些呢!”


    黃臉漢子亦為白裙‘女’子著急;待銀發老者話一說完,忙接口道:“不錯,不錯!有我陪伴照顧老神醫,根本不用別人‘操’心!雨姑娘,你無須多慮,隻管放心去找他……”


    未等其話完,白裙‘女’子又低聲搶道:“我早就不喜歡他了,更不想念他,為什麽要去找他?”


    黃臉漢子被堵的直翻白眼,險些閉過氣去,一時開不得口。銀發老翁忙又勸道:“好徒兒,你這可不是明擺著撒謊、睜眼說瞎話麽?天下如此之大,好玩有趣的地方,多不可數;你不是念著他,卻又何必偏來這魔獸穀居住?”


    白裙‘女’子輕聲應道:“在魔獸穀,我過的格外開心!”


    銀發老翁急躁言道:“和他一起住在這裏的那段時間,你確實開心,但沒有他在,你便不開心了!師傅須不是瞎子,早就一切看得明白!你來這裏居住,不過是尋找回憶,倚之解憂罷了;卻不想,回憶越多,越覺悲涼,憂苦越重……”


    白裙麗人猛抬眼與之相對,急急叫道:“師傅,不要再說了!”稍喘兩口氣,複又垂目,又恢複了平靜淡漠的神情,幽幽歎道:“師傅、吳大哥,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但你們不是我,不能明白我的心!……我不喜歡他,不想念他……真的不想!……你們不用再勸我;不用理我!”


    見她固執到如此地步,銀發老翁與黃臉漢子不禁相顧茫然,錯愕不明所以。


    愣了好半晌,銀發老翁鬱悶問道:“好徒兒,你究竟為什麽要這樣?師傅真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麽偏要這樣折磨自己!”


    白裙麗人神‘色’不動,輕輕央道:“一年苦勸幾十回,真的很煩呢!師傅,求求你老人家,省省口水,饒了徒兒吧!”


    銀發老翁氣道:“師傅也不願沒完沒了的糾纏,可你心中怎樣想的,就是不肯告訴師傅!師傅不知你為何這樣,又不願看你這樣,當然隻能是糾纏個沒完了!”


    白裙麗人默然不應,恍若未聞;過了良久,方又輕輕應道:“我不喜歡他,不想念他!……心中所想,就是這樣!”


    銀發老翁明知她拿起舊話應付,不留深談餘地,再勸也是徒勞,無奈何,隻得作罷;沉‘吟’片刻,歎息一聲,招呼那黃臉漢子:“罷了!由她去吧;咱們再下一盤!”


    二人收拾殘局,再開新弈。


    一局棋未等下完,突地,遠處傳來一聲低沉牛叫;隨即,林外許多人紛紛呼嚷:“商隊來了!商隊來了!……”……


    對弈二人聞聲驚喜,顧不得再下棋,一齊離座起身,‘欲’要出林相迎。


    未等二人迎出,卻聽步聲‘亂’響;一個年近五旬的綢衫胖子,在幾名古利部孩童引領下,匆匆闖進林內。


    黃臉漢子忙歡笑招呼:“哈哈,三爺,這次往來的好快呀;定是一路緊趕,辛苦的很吧!”


    綢衫胖子顧不得回應招呼,快步搶到跟前,一手扯住銀發老翁,一手扯住黃臉漢子,喘息講道:“我得知個要緊消息,所以一路……呼呼……一路拚命緊趕,盡快來告訴你們!——在我銷售貨物的途中,六子……呼呼……六子打聽到我商隊所在,趕去探望我……”


    黃臉漢子驚喜笑叫:“您見到六子了?哈,好些年不聞這小子音訊。不知他過的怎樣。我著實惦記的緊呢!”


    綢衫胖子喘息應道:“六子還不錯。這幾年……呼呼……遊走各地,扶危濟貧,很幹了些行俠仗義的好事;現在……呼呼……現在已經是江湖上名聲極響的大俠了!——我要說的,不是六子,是六子所講的消息!六子說……說……商姑娘……早就不在人世了!”


    其言一出,銀發老翁、黃臉漢子,齊齊震驚失神;就連坐在椅中、神情淡漠的白裙麗人,也再坐不住。猛躥起身,怔怔望著綢衫胖子,僵立如癡。


    沉靜半晌,銀發老翁當先回過神來,反手扯住胖子手臂,急急問道:“究竟怎麽回事!你……你慢慢說,講清楚!”黃臉漢子接口催道:“商姑娘不在了?消息是真是假?為什麽會不在了?什麽時候的事情?……三爺,快講,快講!”


    綢衫胖子雙目含淚,哽咽歎道:“六子親口說出的話。哪能有假?唉,那樣可愛的一個商姑娘。居然……居然已經……唉!……六子說,商姑娘是被人害死的……十年前,便已經被害死了!”


    黃臉漢子瞠目急叫:“十年前?六子為何不早來告訴我?……是誰害了商姑娘,快告訴我,我去替商姑娘報仇!”


    綢衫胖子搖頭歎道:“害商姑娘的人是誰,六子沒說!六子說,就算我們知道仇人是誰,也沒有用,不如不說……”


    黃臉漢子急道:“怎會沒用?讓我知道仇人是誰,我立即回去砍了他……”


    銀發老翁揮手打斷他說話,唏噓勸道:“不必意氣用事!你想想吧,商姑娘的夫君,究竟是誰?若商姑娘的仇能報,他早就報了;若這仇連他也報不了,你又有什麽本事去報?”


    黃臉漢子一愣,想了想,銳氣頓消;沮喪淒歎:“難道……就這樣算了不成?”


    銀發老翁微一點頭,歎道:“隻能算了罷!有他在,報仇的事,實用不著我們費心過問!”


    黃臉漢子長歎口氣,怔怔落下淚來,垂頭不語。


    正當三人相對神傷之際,忽聽那白裙麗人輕輕啜泣,喃喃淒歎:“容兒!……可憐的容兒!……如果姐姐在你身邊,你一定不會死……姐姐不該走,不該離開你……”


    三人循聲望去,隻見白裙麗人淚如雨下,搖晃‘欲’倒。三人齊吃一驚,一齊搶去攙扶;銀發老翁勸道:“好徒兒,商姑娘之死,與你無幹;你不必自責!”黃臉漢子急叫:“不要太難過;可別傷了自己!”綢緞胖子開解道:“人死不能複生;雨姑娘,節哀順變吧!”


    白裙麗人垂頭嗚咽半晌,忽地扭身,掙開三人攙扶,“撲通”一聲跪倒在銀發老翁腳前,哽咽告道:“師傅,徒兒不孝,以後……不能陪伴您老人家了!……您善自珍重,勿以徒兒為念!”


    銀發老翁錯愕不已,奇道:“不陪伴我?……你要到哪裏去?”


    白裙麗人緩緩抬頭,仰視老翁麵容,淚眼朦朧,‘抽’噎告道:“容兒……不在了!……再沒有厚此薄彼之慮……他再不用為難苦悶……我可以……去找他了!”


    銀發老翁恍然低呼:“原來……你如此苦了自己,隻為減他憂慮為難!”


    白裙麗人淒然一笑,哽咽應道:“若能減他一分苦……我情願……受十分的苦……無怨無悔!”


    銀發老翁又痛又憐,唏噓歎道:“傻孩子,真真是個癡到極處的傻孩子!”俯身將白裙麗人攙起,又溫聲告道:“去吧;找他去吧!師傅有人照顧,絲毫不用擔心!但願……從今往後,你與他,都不再受苦!”


    白裙麗人含淚應道:“多謝師傅!”又衝黃臉漢子、綢衫胖子各一點頭,算是辭別,隨即抬步便住林外奔去。


    黃臉漢子急叫:“你能找得到他麽?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趟?”


    白裙麗人停步回首,含笑告道:“我知道他在哪裏!……我曾隨他,去過那裏!”


    黃臉漢子尋思一下,又勸道:“就算走,也不必這樣急呀?等三爺商隊回程時,一同回去,路上有個照應,豈不是好?”


    一聞此言,白裙麗人突地忍耐不住,淚水狂湧、嗚咽出聲,淒惶歎道:“十年!……整整十年,沒人關懷照顧……他真不知苦到了何等地步!……我要去照顧他……越快越好……一刻也等不得……”淒歎未絕,邁步疾奔……白裙飛舞,如雪如雲,飄出林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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