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將愧歎未絕,離不凡已忍不得納悶,上前一步,粗聲詢問陳敬龍:“什麽叫‘軒轅族不能沒有歐陽幹將’?這狗賊有什麽了不起了,竟會這般重要?”


    陳敬龍苦笑反問道:“二位前輩,現在肯聽敬龍解釋了麽?”


    離、洪二人對視一眼,不禁都老臉一紅;隨即又都回望陳敬龍,一齊點了點頭。


    陳敬龍凝神理理思緒,掃目環顧眾人,揚聲言道:“二位前輩、諸位長纓會兄弟,急公好義,欲為容兒報仇,敬龍感激不盡!但請諸位認真想想:容兒一人,與軒轅族億萬黎民,究竟孰重孰輕?為給容兒一人報仇,便殺掉一個好皇帝,使軒轅百姓多受苦楚,究竟該是不該?……”


    他問話未完,六子揚聲厲叫:“歐陽幹將陰謀害人,忘恩負義、卑鄙歹毒,算什麽好皇帝了?”


    陳敬龍沉聲喝道:“皇帝好壞,需據黎民萬姓之苦樂而評價,豈可據寥寥幾人之生死恩怨而衡量?——逢異族敵寇入侵,率兵力抗,百戰不移、艱險不屈;執掌本族政務,多行善令,輕徭薄賦、予民生息;如此皇帝,還算不得好,那依你之見,怎樣才算是好?”


    六子稍一思忖,不服道:“師伯做皇帝,未必就不如幹將!殺了幹將後,隻要師伯肯登帝位,百姓也就不用多受苦楚!”


    聽他這話,眾豪傑均以為然,紛紛點頭。離不凡大笑道:“不錯;六子說的絲毫不錯!敬龍,你可以做皇帝麽。軒轅族並不是少了幹將就不行!”


    陳敬龍連連搖頭。苦笑道:“若論衝鋒陷陣、十蕩十決。幹將遠比不上敬龍,但若論治朝理政、安民興邦,敬龍卻絕比不上幹將!這一點自知之明,敬龍還是有的!”言畢,靜立思索片刻,又掃望眾人,正色講道:“幹將才智過人,且早有為君之誌。必曾深研過治世之道、理政之法;故其登基後,立即便能著手處理政務、謀定利民良策!反觀敬龍,自幼長於深山,智微識淺、胸無大誌,隻學過博戰之技,卻未嚐稍習治國之術;隻慣於武力爭勝,渾不知文治如何施行……”


    聽他說到這裏,洪斷山忍不住插言道:“不會的東西,可以慢慢學麽!你剛投軍入伍時,想必也不懂如何做將軍、如何帶兵打仗。可到後來,你還不是縱橫疆場、威震天下。成為了當世第一名將?隻要你肯學治國之法,又焉知以後不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陳敬龍苦笑道:“我可以慢慢學,但軒轅百姓,能等得起麽?——多年戰亂之後,民生凋敝,百廢待興;我軒轅萬民生活艱難,苦似倒懸,急待解救,刻不容緩!當此時境,若由敬龍做了皇帝,慢慢去學那理政之法、慢慢摸索治世之道,則百姓苦難,究竟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終結?明明有好皇帝而不用,偏偏要讓百姓多受苦楚,我等又如何能夠忍心?”說到這裏稍停,想了想,微顯淒容,又澀聲歎道:“我確曾由一個不通戰事的傻小子,成長為一個四海聞名的大將軍;可這成長過程中,有多少失敗挫折,這成長之路,由多少同袍屍骨鋪就,大家可能數清?——當初隻因敬龍不熟戰事,謀劃疏失,以至兵敗困守鏞城;數萬將士血灑鏞城內外,陳家軍險遭覆滅之禍!這件事,大家定都是聽說過的!——為將而不熟征戰之道,禍至如此,若為君不熟治世之道,又當如何?一旦謀劃不足,政令不善,隻怕會累及全族、黎民盡受其苦了吧?敬龍確可以慢慢學習摸索,爭取成為一個好皇帝,但大家可曾想過,需要百姓承受多少苦難、需多少黎民血淚為鋪墊,才能讓一個不通政務的門外漢,摸索成長為一個有力治國的好皇帝呢?”


    他這一番話講出來,眾豪傑均覺不無道理,雖對幹將憎惡之意不減,但必殺之心卻都已動搖。——陳敬龍言畢住口後,眾人或靜立凝思,或輕語議論,卻再無一人喊打喊殺。


    洪斷山皺眉思索片刻,又緩緩開口,沉吟建議道:“當皇帝的,身邊不都是有文臣扶佐理政的嗎?……敬龍,你不懂治國,並不要緊,隻要你選出些有本事的大臣來,遇事多聽他們意見,想必也能將政務處理的井井有條;你說呢?”


    陳敬龍搖頭歎道:“敬龍嗜血貪殺,凶名昭著,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畏!若敬龍為君,大臣必都戰戰兢兢、慎言自保,卻有幾人敢暢所欲言,指教敬龍?”歎畢,理理思緒,又正色言道:“當今軒轅族中,能掌控兵權、坐穩帝位者,唯敬龍、幹將二人而已;既然敬龍無治世之才,則這皇帝,非幹將去做不可!——我說軒轅族不能沒有歐陽幹將,絕非誇大其辭!”


    離不凡焦躁問道:“照你這話,幹將是絕殺不得了?”陳敬龍毫不遲疑,正色應道:“絕殺不得!”離不凡急道:“難道容兒的仇,就這樣算了不成?”陳敬龍微微苦笑,負手歎道:“若容兒之仇可報,我早就報了,何用等到今天?”


    離不凡又是不甘,又是無奈;猶豫片刻,難下決斷,轉頭問洪斷山:“你怎麽說?”洪斷山仰頭思索,遲疑應道:“實在不行……隻殺楚楚,雖仇報的不算幹淨,卻也算給容兒一個交待!”


    話音未落,陳敬龍擺手歎道:“若殺楚楚,幹將威信大失,帝位也就坐不穩了!”


    離不凡愕然叫道:“連楚楚也不能殺?”陳敬龍微微苦笑,輕歎口氣,不答而答。


    離不凡瞪目張口,欲待再言。未等他說出話來,洪斷山頹然長歎,將巨刀收還鞘中,悵然道:“罷了!……若令百姓多受苦楚,我等豈不成了軒轅族的大罪人?洪某平生未嚐負義。可這次……唉。無可奈何。隻能有負商老爺子、有負容兒!”


    聽他悵歎之語,離不凡遲疑片刻,亦狠狠歎了口氣,反手將雙刀還於背後。——眾豪傑本已殺心動搖,眼見正邪兩大江湖泰鬥先後收刀、擺明不殺之意,遂都越發將殺心打消幹淨;原本執出兵刃者,紛紛將兵刃收起。


    見眾人舉動,六子失望不已、悲恨難當。顫聲淒歎:“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們……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離不凡聞聲回身,歉然勸道:“不是我們不肯為容兒報仇,實在是你陳師伯說的有道理,不容我們不聽!……嗐,這仇是真真報不得的;六子,你徹底打消念頭……”


    不等離不凡說完,六子突地冷哼一聲,縱身斜躍,撲向佇立在人群之前的馮英。淩空探手,疾往他懷裏摟箍的“大和一號”抓去。


    六子這全力一躍、一撲一抓。著實迅猛有如風雷;憑馮英本領,根本來不及有任何閃避反應。然而,六子動作雖快,卻終究快不過陳敬龍;其手掌距“大和一號”尚有三尺多遠時,陳敬龍身形如電,斜刺搶至,已擋在“大和一號”身前。


    六子手掌到時,險些抓在陳敬龍身上,驚駭之下,急忙縮手後退。


    陳敬龍眉頭緊皺,凝望六子,沉聲質問道:“厲害關係,難道我講述的還不夠清楚麽?”


    六子連退六七步方才停腳,又深深呼吸兩次,驚魂方定;側目怒瞪陳敬龍,咬牙冷道:“你講的足夠清楚,厲害關係我已盡知,但百姓苦樂,我卻顧不得了;隻要能為師傅報仇,六子就算粉身碎骨、留下萬罵名,也是心甘情願,絕不後悔!”


    陳敬龍錯愕不已,疑道:“你怎會說出這樣話來?……你……你以前,最是知輕重、明道理,從不意氣用事……”


    六子悲憤欲狂,忽地嘶聲大叫:“再知輕重,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須不像你一般鐵石心腸!似你這般冷血,焉能對我師傅真正動情?又焉能知道失去師傅,我心中何等苦痛?”


    聽他這話,在場豪傑無不駭然色變;麵麵相顧,盡皆驚愕失神。陳敬龍身心俱震,恍然驚呼:“與我比較?你……原來你對容兒……”


    六子臉上微紅,隨即又轉青白;咬牙嘶吼道:“不管怎樣,我一定要為師傅報仇,就算粉身碎骨、遭受萬世唾罵,也在所不辭!陳敬龍,要麽你讓我帶走那鋼鐵怪人,要麽,你幹脆現在就殺了我罷!”言未畢,邁步疾進,周身鼓起兩尺多厚的魔法護罩,竟直奔陳敬龍硬撞過去。


    眾豪傑聽六子不呼“師伯”,竟而直呼陳敬龍姓名,不禁都愕駭更甚,再見其膽敢進身衝撞陳敬龍,越發都驚上加驚、駭上加駭,著實忍耐不得,不約而同,齊齊失聲驚叫。


    一片驚呼聲中,陳敬龍橫目怒斥:“放肆!”右手起處,一拳直出,擊向迎麵衝來的六子。


    拳頭觸上魔法護罩,“砰”一聲悶響,如擊巨鼓;六子雙腳離地,直直倒飛出兩丈多遠,淩空魔法護罩消散,衝口噴出一團血霧;落地後,連滾五六滾方停,匍匐在地,一時掙紮不起。


    陳敬龍凝望六子,沉默片刻,怒色盡消,眼中又泛起愛憐之意;溫聲勸道:“六子,你師傅泉下有知,看到你這般意氣用事,定不喜歡。聽師伯的話,打消報仇念頭……”


    不容他多言,六子雙手撐地,用力抬頭,喘息嘶叫:“廢話少說!要麽讓我帶走那鋼鐵怪人,以借其力,日後親手為師傅報仇;要麽……要麽,現在便幹幹脆脆,一拳打死我罷!”


    陳敬龍無奈長歎,黯然道:“就算全天下人,都罵我鐵石心腸、薄情冷血,我也絕不容你報仇!……當然,更不容你帶走‘大和一號’!”說著,轉身從馮英懷裏扯過“大和一號”,左手扣其脖頸,右手擎出龍鱗血刃,高高舉起。


    見其舉動,“大和一號”驚懼不堪,臂腿亂扭,奮力掙紮,急呼:“救命!來人救我!……六子帶我走!快來救我,帶我走……”六子更是驚急變色,扯著嗓子直叫:“不要!師伯。求你手下留情!……求求你。千萬別毀了它。別斷了六子報仇的希望!……”


    陳敬龍不理二人呼叫,稍一凝神,力貫右劈,血刃斜落而下,重重劈在“大和一號”側肩上。刃肩交撞,“叮”一聲脆響;血刃反彈而起,“大和一號”肩上隻添了一道數分深的淺痕而已。


    陳敬龍微愣一愣,翻刃橫掃。又斬上“大和一號”臉頰。刃到處,“叮”一聲響,仍隻斬出個數分深的淺痕。


    兩刃劈過,六子停止呼求,微顯驚喜之色;“大和一號”更是全然鎮定下來,再不扭動掙紮,歡聲笑叫:“我竟忘了,當今世上並沒有高科技武器!哈哈,我身體外表全是堅固合金,僅憑冷兵器砍削砸擊。是不可能對我構成置命傷害的!你們毀不了我,趁早打消念頭。別再浪費氣力了吧!”


    陳敬龍稍一思索,冷笑道:“毀不了你?恐怕未必!——哼,你身體或許真的堅不可摧,但頭上這頂‘帽子’呢?它與構成你身體的材質不同,怕是沒有你身體那般堅實吧?若這‘帽子’毀了,你再沒有能量供給,便也算是廢了;對不對?”


    聽他這話,“大和一號”不禁震驚,怔怔疑道:“你知道我的能量,來自這頂‘帽子’?……這怎麽可能?既然高科技知識沒有流傳下來,你又怎麽可能知道……”


    陳敬龍不予解釋,深吸口氣,高舉血刃,內力運足,大喝一聲,全力一刃當頭劈下。


    血刃到處,“哢”一聲脆響,如裂堅冰;黑色“帽子”從中直分為二,裂隙中,火星亂迸、紫電流竄,青煙亂噴。“大和一號”手足亂舞,如若瘋癲,耳鼻眼口中皆“滋滋”鳴響,聲音尖利,刺人耳鼓。


    眼見電竄火冒、詭異可怖,陳敬龍心頭莫名生起一絲警懼,想也不想,下意識疾甩左臂,將“大和一號”扔往峽穀方向。


    在陳敬龍奮力一甩之下,“大和一號”如被擲石機擲出的石塊,帶著嗚嗚破風聲響,疾掠出二十餘丈,飛至峽穀上空。就在擲力將盡,由平飛轉為下墮的霎間,其“黑帽”裂隙中,突地竄出丈餘長一條火舌,隨即“轟”一聲巨響,“黑帽”炸開,暴成房屋大小的一團火焰;“大和一號”整個身軀,盡被炸的支離破碎,一霎時,碎“鐵”四射、殘片亂飛。


    眾豪傑見此驚情,無不駭然,齊齊矮身閃避。幸而“大和一號”爆炸時距人群已遠,碎片飛射到有人處時,力道已不很強;雖有幾名豪傑躲閃不開,被飛射碎片擊中,卻不過頭腫臉青而已,不至重傷。


    稍過片刻,火團消滅、碎片落盡;眾豪傑直起腰身,個個咬指咂舌,驚魂未定。連離不凡這等膽大包天之徒,亦不免失色驚歎:“好家夥,著實厲害的緊!……嘖嘖,照這一下子來看,說它能造出崩天裂地的武器來,似乎不是吹牛……”


    離不凡驚歎未絕,六子猛地伏身捶地,嚎啕大哭。


    陳敬龍定定神,緩步踱去六子身邊,溫聲安撫道:“無需難過!你師傅的仇,本就是不能報的;這鋼鐵怪人毀不毀,其實與你無幹……”


    不等他話完,六子突地收止悲聲,撐著魔杖奮力掙紮站起,帶著滿臉涕淚,冷目斜睨,恨聲問道:“你究竟殺我不殺?”


    陳敬龍苦笑道:“你又未做過什麽大惡事,我怎會殺你?”六子冷哼一聲,不再理他,轉目怒視歐陽幹將,揚聲問道:“狗賊,我智勇如何、本領如何?”


    幹將稍一遲疑,垂目歎道:“十二三歲時,便隨軍征伐,身經百戰,智勇自不需問;至於本領,未冠之齡便已成江湖罕有的大高手,更是前所未聞!……六子,你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為朝廷效力,將來必成軒轅柱石……”


    六子氣不可耐,厲聲大罵:“放你的狗臭屁!老子與你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豈能到你這狗賊麾下效力?”罵畢,稍一沉吟,又冷冷問道:“依你之見,憑我智勇本領,可堪拉起隊伍,揭竿造反?”


    聽他此問,眾豪傑無不愕然。幹將亦瞠目結舌,喃喃不能應聲。


    六子森然一笑。眉宇間忽地攏起一團戾氣。咬牙嘶吼:“殺師之仇。不容不報!歐陽幹將,你最好別死的太早,好好等著老子;早晚有一天,老子扯起反旗,帶兵打入皇宮,將你和楚楚二人碎屍萬段!……”嘶吼未絕,轉身邁步,往無人處就走。


    陳敬龍急問:“六子。到哪裏去?”六子既不應聲,亦不停步,反倒奮力掙紮快行,口中厲叫不絕:“……我早晚打進宮去,將你們碎屍萬段!歐陽幹將,你千萬別死的太早……千萬等我……千萬等我……”叫聲淒愴,隱帶哭意,如杜娟泣血、似曠穀猿啼,令聞之者心悸之餘,複又心酸。隻想落淚。


    淒惶孤影,踉蹌而去。越行越遠……終於,消失在蒼茫雪原之間,再看不見;但眾豪傑耳邊仿佛猶有那悲涼厲叫聲回蕩,人人感慨無限、心潮起伏,難以平息……


    ……


    又過許久,幹將當先回過神來,急急奔到陳敬龍身邊,惶急催道:“不能讓他獨行江湖!快去追趕,追他回來!快,快……”


    陳敬龍低聲安撫道:“你怕他真的拉起隊伍反你麽?……他能不能成功,不在於他,而在於你;隻要你皇帝做的夠好,百姓安居樂業,又怎會有人隨他造反?”


    幹將急道:“我不是擔心他造反,而是擔心他胸懷仇怨,性情漸變乖戾,最後行差踏錯,幹出壞事,為世人所不恥!”


    陳敬龍緩緩搖頭,沉吟應道:“不會的!我了解六子,他心地純良、胸懷俠義,絕不會變成壞人!……就算他會變成我大哥那樣的‘大惡人’,也一定是個項天立地的好漢子、是個行俠仗義的‘大惡人’,絕不會幹出為人不恥之事!”言畢,默然片刻,又苦笑道:“他恨我怨我,絕不肯再回我身邊;就算我去追,也終究追不回來!唉,他已經長大了,有他自己的選擇,勉強不得;由他去吧!”


    聞其悵歎,幹將憂急之心漸消,愧疚之情又生;忽地拱手躬身,深深施下一禮,激動歎道:“敬龍兄弟如此待我,我……我……縱然粉身碎骨,亦難報大恩之萬一矣……”


    陳敬龍扶托其肘,引其直身,正色道:“我如此行事,非為你,而是為軒轅億萬黎民!你不必謝我,但卻也不可令我失望;不然,我必取你首級,絕不容情!”


    幹將連連點頭,含淚應道:“幹將活到今日,方信世間真有大義無私;回想以往所作所為,著實羞慚無地!……幹將所揣,亦是人心,受人如此恩德,焉能再不思報?敬龍兄弟盡管放心,從此後,幹將必竭力施為,治世濟民,絕不再生貪念,絕不再動私心……”說到這裏,忽地停住,想了想,猛一咬牙,再次拱手躬身,施禮下去,朗聲叫道:“幹將真心誠意,請霸王執掌江山;幹將願做一臣子,盡我所能,輔佐霸王理政治國!”


    陳敬龍微微一怔,笑問:“你不怕我?若我舉措有誤,執意不改時,你敢違逆我意、犯顏諍諫?”幹將遲疑應道:“這……我……我怕是……”陳敬龍再托其肘,笑道:“罷了;你不敢違我之意,輔政又有何用,終究還隻是我自己理政一樣!這皇帝麽,還是由你來做才好!”


    幹將不肯直身,微微抬頭,哽咽泣道:“可這軒轅江山,本就該是你的;幹將取之,實為劫竊……”


    陳敬龍正色打斷道:“你錯了!這江山,是那許多將士同袍,拋頭灑血、亡命百戰,共同打下來的!它既不屬於我,也不屬於你,而是軒轅一族之江山、億萬黎民之江山!”說到這裏,微微一頓,執起幹將雙手,緊緊握住,殷切囑道:“敬龍代萬民擇你為君,托你好生治理這江山!你千萬莫讓敬龍失望,莫讓億萬黎民失望,莫讓……莫讓那許多為這江山流幹鮮血的同袍手足,失望於泉下!千萬,千萬!”


    幹將眉目皆動,緩緩直腰;躊躇片刻,凝望陳敬龍雙眸,沉聲言道:“幹將不敢有負所托;從此後,凡事隻以江山為重、百姓為重,盡力施為,死而後已!若敢稍存私心、稍有懈怠,讓我死於千刀萬箭之下、骨肉成泥。魂入油鍋地獄、萬世不得超生!”


    陳敬龍欣慰一笑。放開他手掌。轉目掃望眾人;稍一沉吟,揚聲言道:“敬龍與幹將之間的恩恩怨怨,盡化雲煙,不堪再提!望諸位還族之後,莫要對人妄言容兒之事,壞了皇帝的聲名、威望!”


    眾豪傑自都不敢違逆敬龍之囑,紛紛應道:“總舵主放心,我等不敢多嘴!”“既然總舵主不許。我等自然不會放肆胡言!”……


    陳敬龍微一拱手,道聲:“多謝諸位!”想了想,又央道:“洪大俠、離前輩;勞您二位,一路護送幹將,直到他返回宮中,途中切莫讓人傷他分毫!”


    離不凡雖恨厭幹將,卻不願令敬龍難堪;當即悶哼一聲,算是應承。洪斷山卻覺出不對,忙問:“將他托付給我二人;敬龍,你又要去哪裏。難道不與我們一同還族麽?”


    陳敬龍含笑應道:“外侮盡消、內亂盡平、君主有定、隱患已除;敬龍再無牽掛,也就該遠離紛擾。清靜逍遙去了!”言畢,稍一沉吟,忽又沉下麵容,抬手一拍肩頭的龍鱗血刃手柄,緩緩講道:“餘執此刃,斬凶將於鑥城、誅惡王於玄武,東定青龍、西戰白虎;大破暗軍,直入其境,兩敗血寇,終滅其族;橫行數,屠盡仇寇,百戰間關,殺人無數!此龍鱗血刃,不知飲過多少鮮血,不知斬下多少人頭;誠不愧為天下第一凶兵,每現於世,必掀血雨腥風!”講到此處,停下口來,抬手輕輕摩挲血刃手柄,臉上神色複雜,說不清是喜是悲、是愛是憎。


    眾豪傑聽他自述武功,無不心生敬畏之意;望著他肩頭所露長長一截如凝血般褐紅的手柄,均如視凶魔惡鬼,心中栗然。


    陳敬龍失神片刻,收回心緒,又再開口,森然講道:“好不容易,殺伐盡息,軒轅太平;我隻盼,這凶兵再不出世、再不見血才好;但話說回來,若當真再有人膽敢禍亂軒轅、殘害黎民,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他地位多高、權勢多大,敬龍必將重出江湖,執此血刃,取其首級!——此言,請諸位謹記,亦請諸位傳揚開去,令天下人皆記之!”


    聽他這話,眾人無不心中一寒,怵然失色。尤其歐陽幹將,更是血色盡失,冷汗滾滾而下。


    陳敬龍幽幽一聲長歎,複展笑容,拱手向眾人示意,唏噓言道:“諸位,敬龍去了!此生或有重見之日,或無再會之期,但情義銘記心間,永不相忘!……告辭!”話一出口,邁步便行,直往空闊無人處走去。


    眾豪傑皆覺不舍,爭相呼叫詢問:“總舵主,同行還族吧,何必獨自走?”“總舵主,你要去哪裏?我們以後能去探望你麽?”“總舵主,你當真不再行走江湖了麽?”……


    陳敬龍腳步不停,揚長而去,長聲笑道:“恩仇泯,聲名拋,隻求世外一逍遙!敬龍累的緊了,能早清靜片刻,也是好的!諸位,各自珍重!……”


    笑語聲中,人早去遠,風卷雪舞,將其背影掩沒,唯餘依稀語聲隨風飄蕩:“……紅塵非吾戀,功過任後評……敬龍從此逝,丘壑寄餘生……”


    寒風呼嘯,飛雪漫卷,終將那笑語聲也吹割殆盡,不複聽聞……


    眾豪傑茫然佇立,若有所失;許久之後,方才收拾心情,絡繹南歸……


    ……


    冰雪無人區一行之後,眾豪傑回歸軒轅,無可爭奪,各守本份;十餘年間,江湖上風波不起,因戰亂而至大損的江湖力量,漸有恢複……


    冰雪無人區一行之後,歐陽幹將回歸軒轅,晝夜操勞,勤於政務,體恤民情,多頒善法:選賢任能、嚴懲貪腐、地設郡縣、官分軍政、建學堂、興水利、薄徭賦、勵耕織、獎勤儉、警驕奢……


    在諸多善政治理之下,軒轅百姓得以充分休養生息,國力迅速恢複;隻短短幾年時間,百姓皆足衣食;黃發垂髫,沿街鼓腹而歌,到處一派歡悅景象……


    ……


    新朝八年,某秋夜。


    勿用山。


    寒月高懸,冷輝遍灑;秋風陣陣,萬木蕭蕭……


    半山腰的一個小山坳裏,立著間簡陋木屋;屋門虛掩,門縫間泄出一縷燈火光亮;每有風過,屋內肉香四溢,隨風飄散。


    突地,屋門推開,一容顏未老卻神色滄桑的布衣漢子,兩手捧著隻粗瓷大蓋碗,大步走出;左右稍一觀望後,轉向屋側一片山坡行去。


    山坡上,亂草紛雜;小小一座土墳,靜臥在亂草之中。


    那漢子行到墳前,蹲身將碗放下,揭去碗蓋,露出裏麵肥肥一隻熟熊掌;凝望墳丘,眼中滿是柔情,溫聲告道:“我終於獵到巨齒魔熊了!十多年前,你便盼著嚐嚐這熊掌滋味,直到今天,我才讓你嚐到,真是對你不起!”


    墳丘無言;唯有墳上幾束雜草隨風而動,簌簌輕響。


    布衣漢子微一移身,倚墳坐倒,扭頭望望那幾束雜草,輕笑道:“怎麽?埋怨我來的太晚?小傻瓜,這熊掌需用文火慢慢煨,急不得的,當然耗費時間!”


    風又大了一些;墳上一莖野草伏倒,掃上漢子臉頰。


    漢子微微一愕,側目視之,怔道:“這麽長了?”隨即抬手按撫墳土,柔聲告道:“別怪我不肯為你除草;若把它們除去,我便再聽不到你半點聲息了;我舍不得!”


    一語出口,漢子若有所思,笑容漸褪,眼中淚光閃現;可片刻之後,複又展顏,歡聲笑道:“今天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呢!——嗬嗬,我去獵熊的時候,碰見幾個獵人,與他們同行一會兒;聽他們閑談,說今年全境豐收,物產更勝去年,而賦稅絲毫未贈,百姓的日子,又寬裕許多了!——聽到這個消息,你也很高興;是不是?嗬嗬……”


    墳丘依舊無言;風過盡,連雜草也不再響。


    漢子似早已習慣這種無回應的交談,未有絲毫不適;自顧笑了一氣,又緩緩講道:“你知道收獲糧食最多的,是哪個區域?……告訴你吧,就是飛鳳關附近呢!哈,那裏有二十萬屍骨做肥料,莊稼當然比別處長的更好!……那幾個獵人既然談到了飛鳳關附近,自然要談到那許多屍骨,繼而自然又要談到陳敬龍。他們狠罵陳敬龍,說屠殺降卒、滅人種族,不是人幹的事情,隻有沒人性的禽獸才幹得出來!”


    他講到這裏,聲音不禁有些顫抖,遂停住口,稍穩穩神;隨即又輕撫墳土,低聲笑歎:“罵就罵吧,我不在乎,更不後悔!……天下真的太平了,百姓真的安樂了;咱們做的那些事,值得;咱們對的起軒轅兒女身份,對得起自己良心,高興還來不及,又何必在乎別人評說?……我真的不後悔;就算回到從前,一切重來,我依然會去做那些事,就算……就算明知最後你我的長相廝守,會是這樣,我也依然會去做,絕不畏縮!”


    講到此處,他聲音又顫抖起來,眼中又有淚光閃動,但笑容卻比先前更盛、更顯驕傲;停口喘息幾次後,慢慢坐直,挺起胸背,複又大聲笑道:“那些獵人,問我姓什麽;你猜我怎樣回答?……哈哈,你當然猜得到;沒錯,就是姓龍!——我確實掃淨邊塵,掙得百姓安居,不負我真姓名了,是不是?……哈哈,我是龍氏子孫,我就叫龍淨塵!……我就叫龍—淨—塵!……”……


    ……深山秋月冷,孤影伴荒塚……歡聲笑語,久久不絕……久久不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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