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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主寢宮,大門半開;門外兩側,各有一名少年太監垂手侍立。


    陳敬龍行到殿門處,兩名太監迎上前來,見陳敬龍服飾並非府中之人,不由都是一愣,待看見他背上鋼刀,是齊齊變色;吃驚之下,一時都開不得口。


    陳敬龍出示金牌,兩太監見了,這才鬆了口氣;其中一個躬著腰,恭恭敬敬問道:“大人……呃……好漢……那個……貴客來此,可是要見郡主麽?”


    陳敬龍問道:“郡主睡覺了沒有?”那太監微一皺眉,似嫌陳敬龍說話太過粗俗;但語氣仍十分恭敬,應道:“暫時還沒有,不過,就要安歇了貴客請回吧,有什麽事,還請明日趕早前來覲見”


    陳敬龍冷哼一聲,也不多說,伸手將兩名太監推開,抬步直入殿門。那兩名太監愣愣看著他走入,卻不敢阻攔。


    進了大門,是一間寬敞大廳;廳中檀木桌椅、珍玩古董、金玉器皿,琳琅滿目,擺設極奢華。廳中本有幾名綢裙婢女侍立。陳敬龍忽然闖入,眾婢女齊吃一驚,愣愣看著他,不知所措。


    陳敬龍出示金牌,低聲問道:“郡主現何處?”眾侍女看見金牌,驚魂稍定,但仍是呆呆怔怔,不敢應聲。


    陳敬龍不耐煩起來,也不再問,側耳傾聽,聞得隱有啜泣之聲;循聲望去,見廳側有一小門,便即抬步走去。


    進


    了小門,是一間小室,穿過小室,方來到一間暖閣。那暖閣亦極寬敞,中間以珠簾隔開,外間設有桌椅、香鼎等物;桌上擺一紗燈,燈光朦朧,鼎中輕煙嫋嫋,散發淡淡幽香。牆角處,一排跪著十幾個人,都是身穿銀色錦衣的城主府侍衛;個個跪的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屏息靜氣,並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陳敬龍一入暖閣,立時看見那些侍衛,那些侍衛亦抬頭望來。雙方一照麵,不由都是一愣;原來這十餘名侍衛正是白天寢宮門外防守,曾將陳敬龍氣走的那一夥。


    陳敬龍下意識的又將金牌舉起。那些侍衛卻不看金牌,隻是盯著陳敬龍發呆;過了片刻,眾侍衛沮喪之色漸褪,如釋重負,彼此對視,臉上都露出笑容;但仍是靜悄悄的,誰也不敢說話。


    陳敬龍見他們不來盤問自己,便也不再理會;抬眼望去,見那珠簾細密,遮擋的嚴嚴實實,況且簾內並未燃燈,十分昏暗,看不清裏麵究竟是何情景;隻聞那細細啜泣之聲,正是從簾內傳出,斷斷續續,卻不停止。


    陳敬龍暗自奇怪:“是誰哭?是楚楚麽?她如今錦衣玉食、坐享榮華,還有什麽可難過的?若不是她,又會是誰?”猜疑不定,正要向牆角處跪著的那些侍衛詢問,卻聽那啜泣之人輕輕一聲歎息,聲音輕柔,腔調淒苦,似有無限心事委屈,


    卻無可發泄,隻能寄於這一歎之中。


    這淒切哀怨的歎息聲,陳敬龍神木教總壇養傷時,早聽得熟了;正是楚楚所發,絕不會錯。


    靜室昏燈,相隔咫尺,不見其麵,隻聞其聲;陳敬龍刹時錯覺,恍惚中,似又回到了當初神木教養傷的時光;許多舊事,翻上心頭,思緒起伏、百感交集,不由的呆立當場,茫然若癡。


    那一聲歎過,靜了片刻,又聽楚楚如泣如訴,緩緩吟道:“意長翻恨遊絲短,日相思羅帶緩。寶奩如月不欺人,明日……明日……”到這裏忽地斷住,過了半晌,又歎一聲,淒然泣道:“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如何過得今宵去?”後這一句自問,聲音雖輕,卻說不出的淒婉悱惻,飽含無自傷之情。注


    陳敬龍讀書不多,聽這幾句詩詞,似懂非懂,不甚明了;但聽得楚楚語氣,卻不禁駭然,暗道:“楚楚如此委屈,莫非受人所欺?有鎮西王爺關愛,這城主府中,還有誰敢欺她?啊喲,難道是鎮西王爺對她不好?”他以往對楚楚憐惜守護之心已根深蒂固,既想到有人“欺她”,立起熱血上湧,怒氣橫生,暗道:“管他是誰,隻要欺負楚楚,我便容忍不得就算真是王爺,又能如何;瞧樣砍他**的便了”想到這裏,按捺不住,便想詢問:“楚楚,是誰欺你?快告訴我”


    剛


    張開嘴,問話尚未出口,卻聽簾內一個陰柔聲音勸道:“時候不早了,請郡主服藥安歇吧郡主萬金之軀,還請自行保重才是”


    陳敬龍吃了一驚,急將嘴巴閉上,把言語憋回肚裏;暗自狐疑:“原來不隻楚楚一人內,竟然還有別人啊,這聲音不男不女,是那個李公公的。他這裏做什麽?”


    尋思未定,隻聽楚楚冷笑一聲,斥道:“你們行事,分明是想逼死我麽;吃不吃藥,又有什麽用處?”微一停頓,又哽咽道:“你也不用假好心勸我;趁早,你拿條繩來勒死我,才是正經”


    她話一出口,隻聽“蓬蓬”連響,似是叩頭聲音,接著聽那李公公顫著嗓子哀求道:“郡主,這……這話太重了,老奴萬萬擔待不起啊求求您,饒了老奴吧”楚楚嗚咽道:“我有什麽不饒你了?我又沒讓你跪這裏,你自己不走,跟我什麽幹係?”


    那李公公默然片刻,帶著哭腔稟道:“王爺不許有人打擾,門外太監都不敢通報;老奴……老奴若硬闖進去,那可有死無生……”楚楚嗚咽歎道:“你是死是活,別跟我說我隻是那句話,見不到陳敬龍,我便不吃藥、不睡覺;你們勸也沒用,趁早別費事了吧”說罷輕歎一聲,又咿咿嚶嚶哭起來。


    陳敬龍此時方才明白:“原來她委屈哭泣、李公公此解勸,都是因我不肯來見


    看來她是真正想我念我”一時心中火熱,就要闖入珠簾,與楚楚相見;忽地卻又想到:“她身居高位,雖然念我,卻未必肯再像從前一樣,與我親密無間,平等相處;如今切不忙相見,就這簾外聽聽她說話,看她真心如何;若是她有了改變,自矜位高身貴,要居高臨下待我,那也就不必相見了”當下仍舊駐足不動,不言不語,隻是靜聽。


    楚楚哭了一會兒,聲音漸低;那李公公歎息一聲,求道:“郡主,您安歇吧;大不了……大不了老奴明天去跪求陳少俠,好歹請他來走一趟……”楚楚歎道:“沒用的;他與你毫無交情,憑什麽給你麵子?”李公公發狠道:“實不行,我……老奴拚了老命,綁也把他綁來”楚楚忍不住“嗤”一聲輕笑,啐道:“呸,憑你這把老骨頭?惹他發火,一拳把你頭也打碎了,能容得你把他硬綁過來?”


    李公公急道:“老奴當然不行,但……但咱們城主府,那許多侍衛,一擁而上,不信就擒他不住……”楚楚怒道:“住口誰敢對陳敬龍不敬,我絕不輕饒”隨即又哭道:“就是你們這蠻橫壓人的官派作風,得罪了我家公子,連累於我;你還敢再提?我……我……我家公子是再也不肯見我了;我不得好,你們也別想好,我早晚要你們一個個都死我手裏……嗚嗚……”


    陳敬龍聽


    得“我家公子”四字,又是感動,又是詫異,暗道:“她已貴為郡主,怎麽還如此稱我?難道……她真的毫無改變,心目中待我仍如從前?”


    那李公公受了嗬斥,默然半晌,方戰戰兢兢試探問道:“郡主,老奴實不明白,不過是身而已,有什麽大不了呢?陳少俠何必生這樣大的氣?”


    楚楚抽泣幾聲,緩緩言道:“你隻王府生活,見慣了那些阿諛獻媚的軟骨頭官員,卻哪懂得那些江湖好漢的桀驁性情?他們剛強的很,也高傲的很,重榮辱、輕生死,豈是你這動不動跪著求人的奴才所能想象?這樣的真好漢,雖然不多,但我家公子卻恰恰便是一個;他寧可拚將一死、血濺十步,也斷不肯受人半點折辱的,又豈能容得那些狗一般的侍衛,伸爪子他身上翻來翻去?你們狗眼看人,隻當都是和你們一樣的下濺種,所以得罪了我家公子,虧你還有臉來問我;哼,我若不說給你聽,隻怕你們死到臨頭,還不知為何而死呢”


    那李公公雖被罵的狗血淋頭,卻絲毫不敢顯出不滿,幹笑幾聲,恭恭敬敬說道:“郡主明鑒,這都是那起子瞎了眼的狗侍衛惹禍,真真不關奴才的事”微一停頓,又問道:“話說回來,就算侍衛得罪了陳少俠,可也不關郡主的事啊?陳少俠為此生氣,居然連郡主也不見了,未免……未免…


    …”


    楚楚冷道:“未免什麽?”李公公忙道:“不,不,沒什麽,奴才可不敢對陳少俠有絲毫不敬”楚楚輕哼一聲,不再追問,默然片刻,歎道:“我家公子,當然要這樣的;若不這樣,那才叫怪事呢他處身江湖,從不曾與達官貴人們來往過,哪能懂得什麽城主府的規矩?隻怕連聽也沒聽說過吧。況且,他又深知我有些心機,尤其喜好控人心理;他見侍衛要身,當然不會想到是定死的規矩,連我也沒辦法免除,隻會認為是我得誌猖狂,故意安排,震懾與他,以顯身份他是憐弱惡強的人,當初我孤苦無依,所以他憐我惜我,對我關懷愛護,現我地位尊榮,卻反以身份壓他,他又不想依傍豪強以求富貴,卻怎麽還肯理我?就算他掛念著我,但也必定要離我遠遠的,以免給人瞧不起了”她說到這裏,又氣又急,已又帶了哭意;當下便停住了口。


    陳敬龍暗暗點頭,心道:“楚楚深知我為人,估計的半點不錯她能想到這些,自然不會做出那許多嘴臉來給我看;侍衛身,確實不關她事,是我誤會她了她如此念我,我卻懷疑於她,實太也不該”一時間,滿懷愧疚,羞慚無地。


    楚楚忍了片刻,卻忍不住,終究又哭起來。李公公勸道:“實不行,不如……郡主闖進集賢閣去,當麵向陳少俠說清楚吧”楚楚哽


    咽急道:“我家公子的性情,我還不知道麽?他見我去了,必定甩袖就走,豈能容得我說話?你們瞎了狗眼,看人不明,得罪我家公子;可憐我受你們牽連,遭我家公子誤會,竟連個辯白的機會也沒有;我……我……你們倒不如來個痛快,幹脆勒死我吧……”


    陳敬龍疑心既去,憐惜之心便生,聽楚楚哭的淒切,再也忍耐不住;輕聲歎道:“楚楚,不用難過了我這裏”


    注:前半闕詞,取自嚴仁所作《木蘭花》;末一句為“明日歸來君試看”,因楚楚自忖明日陳敬龍也不會來,所以吟不出口,卻轉至周紫芝《踏莎行》的後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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