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莫年身體一下僵住,華瑤沒有再看他,將手機遞過去。


    他這一刻想問,為什麽告訴他,為什麽要關注安城的新聞。可終沒有問出口。


    就如他更不知道該問誰,為什麽單單他的家庭,可以看新聞就知道出事了。


    他手指發顫,看著那手機不敢接,他想過無論什麽理由都不回去,他早就掙脫了束縛,成為自由飛翔的鳥,姐姐當初沒走出去的路,他走了。


    可怎麽也沒想到,最後會這樣。


    他想起小時候在外公院子裏玩耍,那個在所有人麵前總是嚴肅的老者,唯獨看到他後像個老頑童。


    嚴厲如斯,但關懷也如斯。


    “外公身體一向不錯的,或許他們就是想騙我回去呢,我不該上當的。”


    沒有哪一刻比此時的他更希望是一場騙局。


    紀莫年一下捂住臉,他完全不知該怎麽做了,仿佛在生死麵前,其他事都變得不重要了。


    但他矛盾別扭的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華瑤拉過他的手,塞給他一個東西,很小,是一張手機裏的電話卡,他一下認出是在墨縣時,扔進垃圾桶裏的他原來的電話卡。


    他不可思議的看著華瑤。


    “我從垃圾桶裏撿走了,總覺得你早晚有一天還會用到。”


    華瑤說完這句,離開了廚房,給他獨處的時間。


    紀莫年則看著那張以為扔掉的電話卡,再次回到他手中,突然無奈的自嘲的笑了出來,一切要回到原點了嗎?


    他隻覺得心口劇痛。


    紀莫年回到安城是在第二天晚上,出來用了三個禮拜,可回到安城,隻需一張火車票。


    傍晚時分,他到了外公家的老宅。


    來了一些親戚,在外院樓幫著招待來訪客人。


    熱鬧的很,不知情的以為來參加婚禮呢。


    到後院外公的三層小樓前,就顯得寂寥了。


    他走著石頭路,一切熟悉又陌生。


    老洋樓窗戶還是木質的,有些糟了,窗角開了一朵小花。


    母親早要給外公換塑鋼窗,可外公不願意,他這人向來固執,倒和女兒尹淑芳性格很像。


    外公沒進醫院,這邊有一整套的醫療團隊,此時主治醫生正和母親說著病情。


    她表情陰鬱,自己也是醫生,雖不是血液科的,但醫生就說了幾個點,她已經知道什麽意思。


    主治醫生也是她的朋友,安慰了幾句就進去了,隻留母親一個人在客廳發呆。


    他才發覺,母親老了,身體單薄不少,頭上也有蓋不住的白發,隻是平時太盛氣淩人,說一不二,在家裏太固執己見,才會讓他忽略母親其實也是個瘦弱蒼老的女人,是個麵對自己父親即將離去的無助女兒。


    紀莫年站在門口,叫了一聲媽。


    尹淑芳回頭,眼神極其複雜。


    她坐在那沒動,死死盯著他,似有千言萬語,卻沒說出口,隻有哀傷和怨恨要溢出。


    紀莫年走過去,尹淑芳站起來給了他一耳光,“不孝子,你怎麽可以這麽不負責任,我為何會有你這樣的兒子,瞞不住你外公,他知道你走了,急的什麽似的。


    是你害的他,是你,他的病惡化,醫生說是因為著急。都是你,不然你外公也不會這麽快……”


    她又打了他一耳光,聲音響亮清脆。


    紀莫年渾身發麻低著頭,心口壓抑的幾乎窒息。


    母親看他一動不動,終於忍不住抽泣,用拳頭捶打他,“你跑了,就別回來啊。不要父母,不要家人,什麽都不要了,你走了為什麽還回來?”


    母親打到最後顫抖著哭出聲來,靠在兒子肩上。


    紀莫年壓抑著自己,他害怕自己失控,隻會讓母親更崩潰,盡量平靜,“醫生怎麽說?”


    “淋巴癌已經到末期了。你外公一直瞞著我,我也是的,自己是醫生竟然沒發覺。


    這種病雖然檢查出來時就已經末期,但前期會有征兆。他以前總說脖子疼,又不檢查,總說沒時間,他都退休了還沒時間,他總看不慣年輕人做派,退下來了還操心,那些年我總和他吵,都沒關心他。”


    最後母親崩潰大哭。


    醫生出來叫他們,表情凝重,母親幾乎是被紀莫年一路攙著進去的,此時外公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了,就一直叫著女兒的名字,尹淑芳攥著外公的手,“爸,我在呢。”


    “小年,回來沒有?”


    母親趕緊回推著紀莫年過去,“外公,我在呢,我回來了。”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好,報社工作太危險了,可我的外孫迎難而上,別聽你爸的,你就當記者,有事我給你擔著,把那些不好的都報出來。”


    外公糊塗了,可還記得當初他當記者家裏反對的事。


    紀莫年撲到他身邊,“外公,我已經不是記者了。”


    “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當初我沒幫你說話,我也是自私了。”


    “外公,我現在很好,真的很好。”


    “不管做什麽,好就行啊,淑芳啊。”


    他又喊著尹淑芳的名字,“長嶺呢。”


    紀莫年皺眉,從他回來,外麵那麽多外公的親戚朋友以前的同事都來了,唯獨沒見到他爸。


    尹淑芳臉色變了變,“爸,長嶺忙,走不開,省裏事多。”


    “忙點好,男人就要以事業為重,長嶺就是太激進,想法是好的,可還是太嫩,能力不行。


    淑芳啊,爸一直後悔,當初為什麽讓你和長嶺結婚。他不是良配。”


    尹淑芳忍不住哭出來,“爸,這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說什麽呢。”


    外公卻雙眼迷離意識不清的,帶著哽咽,“爸錯了,不該讓你嫁給長嶺,他能力不行,急功近利,隻會鑽營,他配不上你。


    我當年,看走了眼,我這些年管著他,不讓他做出格的事,怕他連累你,可爸管不了了,爸對不起你。”


    “爸,你別說了,我和長嶺很好,真的。他這個人雖然……,但他對我挺好,爸,你別這樣。我以前性格要強總和你吵,其實我很後悔,爸,我們以後都好好的。”


    外公聲音越來越低,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都說不出來了。


    尹淑芳瞪著眼睛喊著,醫生過來急救,但沒希望了。


    尹淑芳崩潰的幾乎站不起來,趴在地上看著,痛苦的不能自已。


    什麽院長什麽自尊要強,都被死亡擊打的粉碎,這一刻尹淑芳也隻是一個無助的女兒。


    據外公私人醫生敘述,外公查出淋巴癌也就是上個月的事,他要求醫生簽保密協議,不讓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女兒。


    他性格一向固執要強,從年輕時就是老一輩的奉獻精神,認為身為一個人,一個走上高位的人,就該奉獻自己的一生。他不喜那些人與人之間虛頭巴腦的東西,更不喜歡阿諛奉承,不喜別人在無用的事上兒女情長,更不喜別人看到自己的軟弱產生同情。


    他哪怕退休了,都還在操心工作上的事,事事插手,看不慣年輕做派。


    他以為他在奉獻,可時代的變化與代溝,常常被年輕一輩的人詬病,認為他退下了還插手,是對權利的占有欲。


    她也勸過父親,可他固執己見,他們父女倆的性格其實很像。


    至於紀長嶺,這些年外公都看不上他,認為他能力不行,難當大任,卻小人心智攻於鑽營,是外公最討厭的那種人。


    外公更是每次對紀長嶺做的事不滿就叫過去訓一頓,每每都是失望,說當初看走了眼,以為紀長嶺出身低全靠自己拚上來,是個有能力上進的,尤其是做外公秘書那幾年,衝一線,大暴雨到現場,為受困人說話,甚至和外公叫板,都讓外公以為他是個純粹的。


    才會逼著女兒嫁給這個家世並不相配的紀長嶺。


    可後來漸漸地,紀長嶺走上去,人就變了。可外公明白,人的本質不會變,不過是一開始遮掩了野心罷了。


    而外公向來不低頭,不承認失敗,那些年一直規矩著紀長嶺,事事都插手,雖訓斥,但確實用自己的人脈幫了不少忙,不然以紀長嶺的出身和見識,怕是被人玩死很多次了。


    所以紀長嶺即便被打壓,也順著外公,可被其看不上也是事實。


    那些年家裏矛盾重重,氣氛不好,過年相聚那幾天,父親,母親,外公三個人會因各種事爭吵不斷。


    可隨著外公年紀越來越大,以前的手下漸漸脫離,誰也不可能聽他說教一輩子。他已插手不上核心的東西,隻剩下些餘威,卻也是杯水車薪。


    而外公是個認死理的人,所以這些年他過得也不好,氣性也都撒在紀長嶺身上,可紀長嶺也漸漸不是年輕時候,什麽都聽他的。


    家裏矛盾越發升級,甚至矛盾最大時,外公想讓尹淑芳和紀長嶺離婚。


    那是紀長嶺和外公爆發出劇烈衝突的一次,“我們這樣的人家,可以隨便離婚嗎?爸,你老糊塗了。我和淑芳好好地,你看不上我,也不用如此吧。”


    可外公認死理,老一輩的父權,一家之主和上位久了的權威,總是習慣替兒女做決定,他也許在他那個年代,是個好父親好上司,可時代變了。他沒變,卻成了罪人。


    外公想不通,為什麽最後兒女和自己離心,為什麽自己是為了工作好,那些人卻對他避之不及。


    他從不需要人同情,所以查出癌症末期後,也不想叫任何人知道。


    那天是他無意中知曉紀莫年和家裏鬧翻跑了,他又一次將紀長嶺叫去痛罵,說他無能,說下一步規劃,和沒長腦子一樣。


    說紀長嶺自己兒子都教不好,說紀莫年那麽好的孩子,都是被他這個無能父親耽擱了,說幸虧紀莫年不像他這個父親。


    還拿書砸他,讓他務必把紀莫年找回來,給自己的人打電話,四處找紀莫年,著急一股火上來,毫無預兆的摔在書房裏。


    大家這才知道外公已是彌留,他著急,他暴躁,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護不住這些人了,可他還不放心。


    他撒不了手是他性格上的缺陷,是家裏陰霾所在,可也是他對這個家最後的擔心。


    他以為這些年在彌補,可不知有些東西彌補不了。


    年輕時家裏什麽事都要退居工作之後,外公是個大格局的人,然而這樣的人,總是忽略身邊的小家,等他想嗬護小家的時候,卻永遠用不對方式。


    尹淑芳年輕時就和父親吵,為什麽父親總是這樣,早年母親生病,父親也是一心在工作上,都沒沒見到母親最後一麵。


    之後尹淑芳的一輩子,父親要麽不關心,要麽就插手,她恨過父親。


    可漸漸年紀長了,她在紀莫年離家出走後,在暴怒過後,也問自己,是否理解父親一些了。


    畢竟她也在做著和父親一樣的事,對於自己的兒女,總是不成功的。


    以前是莫尋,現在是莫年,她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尤其是當年莫尋出事後,她瘋了一樣的保護莫年,又和自己的父親有何不同?


    她也不知該不該恨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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