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眉睡了一覺醒來,感覺世界都變了一個樣。


    她一手創建的商號變成了內庫。


    房子被人占了。


    兒子被人欺負了。


    東西被人分了。


    她試圖改變這個世界,承載了她所有理想的監察院成了鞏固皇權的工具,門口那塊石碑就像她的理想被塵灰掩蓋。


    葉輕眉心裏感慨,轉頭看向紅著眼眶的人。


    “萍萍,你老了。”


    陳萍萍看著她,眼睛酸痛也不敢錯開一眼,他笑了笑。


    “我老了,小姐一點也沒變,還和當年一樣。”


    一切都像沒發生過,她就像是睡了一覺。


    角落裏一叢叢野花生機勃勃,葉輕眉彎下腰摸了摸,白色衣擺似雲一般。


    “還是不一樣了,我準備去北齊一趟。”


    陳萍萍愣了愣,握住輪椅扶手的顫抖了一下,他張了張口,最終笑道。


    “我派黑騎陪你去。”


    “不用。”葉輕眉看向一邊的五竹,眸色溫柔,“有小竹竹陪我就夠了,睡了好久,我想走一走,正好去看看我那兒子。”


    陳萍萍喉嚨幹澀,他有好多話想和她說,最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從她醒來出現的那一刻,他的視線一直追尋著她,一瞬也不曾離開過,他心誌隱忍堅定,從來運籌帷幄,頭一次嚐到患得患失的滋味,他害怕這一切都隻是一個夢,這樣的夢他這十多年已經做了很多很多。


    肖恩說,陳萍萍這個人一旦有了仇恨,過了十年,百年,他也不會忘記。


    他是對的。


    隻是肖恩有一點猜錯了,他並不記恨他。


    “陛下這幾天似乎很忙,小姐想見見他嗎?”


    陳萍萍一直知道慶帝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赤誠的少年,他是一個城府極深的帝王,這麽多年他將恨意埋藏在心底,不曾露出一絲,他見識過慶帝的手段,也做好了被淩遲的準備,他隻想問他一句。


    “為何要殺她?”


    死不可怕。


    他也相信,去路迢迢,終有一日會相見。


    小姐回來了,可並不代表傷害就不存在。


    葉輕眉從影子手裏拿過毯子,仔細蓋在他腿上,“年紀大了不要想那麽多,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想的多老的快,你看看你的臉,萍萍你也不要一天到晚都待在監察院裏,這裏又冷又黑,多出去曬曬太陽……”


    “小姐。”他按住她的手,葉輕眉抬頭,那是一張驚豔時光的臉,眸色比屋外的陽光更加溫柔奪目。


    不過十多年未見,當年溫柔秀美的人如今一身嶙峋。


    她握住他冰涼的手,倏然一笑,“我都知道。”


    陳萍萍瞳孔一顫。


    “今天看到那個石碑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個笑話。”


    “原來不是的。”


    “萍萍,謝謝你。”


    他透過她的雙眼,仿佛依稀又看到了那個世界,那個人人生而平等的世界,那道門在他麵前打開,他如此幸運,得沐天光,陳萍萍雙眼濕潤,笑意驅散了無邊黑暗,蒼白陰沉的臉,斑白的發,恍然間卻一如當初,內斂溫柔,靦腆執著。


    眼底一點亮光,仿佛飛蛾追逐的火光,他向光而去,哪怕結局灰飛煙滅。


    “人生一世,選條路,不更改、不退讓,一直走到盡頭,是件幸事。”


    葉輕眉愣了一下,忽的大笑,笑聲許久未止,眼尾泛上了瀲灩紅色。


    此時此刻,她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飄忽靈魂仿佛才有了著處。


    葉輕眉是個理想主義者,在外人看來可笑天真,卻是她的信念,她是個愛熱鬧的人,卻常常置身人海喧囂仍感覺世上隻剩下她一個人的孤獨。


    他們要殺她,她並不意外,心裏隻有遺憾悵然。


    世上並無人懂她,她一直是孤身一人。


    可原來,並不是。


    一直不是。


    葉輕眉走到門口,陳萍萍突然開口叫住她。


    “小姐。”


    葉輕眉回頭。


    陳萍萍的聲音很輕,“……對不起。”


    對不起,當初我回來晚了。


    葉輕眉語氣輕鬆,帶著笑,“你是該跟我說一句對不起,你還欠我一頓火鍋呢,等我回來再向你討。”


    陳萍萍看著她的笑,心下一鬆,那股一直纏繞他多年的鬱氣突然散了,他頷首,眉目舒展。


    “好。”


    “累了這麽多年,該好好歇歇了,有我呢。”


    “好……”


    ……


    一出監察院,熾熱刺眼的陽光落下來,一把繪桃花的油紙傘適時擋在頭上。


    五竹撐著傘,走在她身側。


    兩人影子挨的很近,遠遠看去,仿若一對璧人。


    “範閑走了幾天了?”


    “五天了。”


    “要快要到北齊了吧,這還來得及嗎?”


    五竹本來要先走一步北上去找苦荷打架,拖住他,免得他去找範閑麻煩。但現在耽擱了,範閑不會被苦荷打死吧。


    “苦荷好歹是個大宗師,應該不會自降身段親自動手吧。”


    “嗯。”


    “你不擔心?”葉輕眉瞥他一眼。


    五竹一個機器人,雖然生出人的感情,但也淡漠的很,對範閑關心是因為他是她的孩子,在他心裏葉輕眉大於範閑大於所有人。


    葉輕眉對這個兒子還是在乎,雖然沒見過麵,但畢竟十月懷胎,心跳相連,而且範閑終究是不同的,他代表了那個她曾懷念的世界。


    “我的箱子呢?”


    “在範府。”


    “走,去拿上。”


    “好。”


    葉輕眉走著走著,突然改變主意,“算了,還是不去北齊了,我回去寫封信讓人送去給苦荷。”


    “好。”


    五竹點點頭,甚至輕笑了一聲。


    他的音色偏冷,帶著雪山霧凇的冷冽,突然這樣一笑,非常抓耳,加上建模一般完美的臉,看的葉輕眉驚為天人。


    “小竹竹真好看。”她讚歎道,“一天比一天好看。”


    五竹嘴邊弧度愈深,酒窩顯示出他的愉悅。


    葉輕眉捂住心口,那裏正砰砰砰的亂跳。


    “我要完了。”她喃喃,“算了,完了就完了吧。”


    葉輕眉抬起頭,神色嚴肅,“小竹竹,我發現一個事。”


    “?”


    她握住他撐傘的手,踮起腳尖,吻上他微涼的唇。


    五竹握傘的手驀的收緊,全身僵硬的像一塊石頭,心跳都似停滯了一秒,隨後劇烈震動,震的他胸腔發麻,傳遍四肢百骸,五竹發現,他的身體不受控製了。


    他似乎,壞了。


    街邊人來人往,似有若無的目光掃過他們。


    葉輕眉輕輕笑了笑,眸中倒映他無措的樣子。


    “小竹竹,我好像喜歡你了。”


    “你呢?”


    五竹感受著仿佛跳出來的心跳和自己過高的溫度,一字一頓。


    “怎麽,叫喜歡?”


    “喜歡呀,喜歡就是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再不分開。”


    “我喜歡你。”五竹露出一抹笑,斬釘截鐵的說。


    “再不分開。”


    葉輕眉拉起他的手,眉眼彎彎,“嗯,不分開。”


    “我們回家了。”


    “好。”


    “小竹竹,我留下的信……你看到了嗎?”


    “嗯。”五竹抱住她,心跳聲清晰入耳,聲音低沉,充斥著主人不自知的委屈思念,“我想你了。”


    傘落到地上,一株桃花盛開,灼灼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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