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糕了賣糕了,公子給孩子買兩塊糕吧!”


    小販熱情的招呼。


    玩了一天,也確實餓了,柔兒坐在父親牽的馬上,眼巴巴的。


    司馬師了然,上前買了好大一包糕點,夏侯徽卻不經意間看到了那小販的眼神很奇怪,好似別有深意似的。


    那一包糕點太多,到回府也隻吃了兩塊,剩下的被司馬師拿走了。


    司馬師一直記掛著她那句話,立馬讓人請了大夫來。


    “少夫人這是心病,思慮過重,勿多憂思,否則恐有礙壽數。”


    “那可要用藥?”


    “不用,是藥三分毒,少夫人平日放寬心就好。”


    “多謝大夫了。”


    送走了大夫,夫妻倆說了一會話,兩個女兒也在一邊逗她開心,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發現司馬師不見了。


    “柔兒靈兒,娘沒事了,你們去休息吧!”


    兩人再三詢問,這才戀戀不舍的離開了。


    夏侯徽走進內室,見司馬師正拿著一張似乎地圖一樣的東西,看的聚精會神,連她走到他身後都沒發現。


    她看了一眼那地圖,正是城外的地圖,上麵特別標了一個地點。


    西山。


    “徽兒?”


    司馬師飛快收起了那張地圖,匆匆說了一句。


    “徽兒你先好好休息,我有事出去一趟。”


    “……嗯。”


    眨眼人就不見了,看他去的方向,是司馬懿的書房。


    她回過頭,看向桌上那掰開的糕點,捏緊了手。


    ……


    “駕!!”


    一匹快馬出了城,往西山的方向去,夏侯徽過目不忘,這好記性也讓她分毫不差的記住了整張地圖。


    到了地點,是一處隱秘的山穀,裏麵竟是操練的幾千死士。


    司馬家竟然暗地裏養了幾千死士,他們果真……


    恍惚之際,腦後忽然一陣劇痛,她被人打暈了,昏了不知多久,再次醒來她手腳被綁住,身在一個昏暗的山洞裏。


    “大嫂什麽都看見了,我不敢動手,請二哥決斷。”


    “你先出去。”


    司馬昭淡淡說了一句,山洞裏隻有兩人後,他蹲下身,一身玄服幾乎與黑暗融為了一體,盯著她的眼神幽深難測。


    “嫂嫂都看見了?”


    似曾相識的一句話,讓夏侯徽怔了一下,隨後竟笑了。


    “看見了。”


    她穿了一身男裝,被捆綁住手腳,臉色因疼痛而蒼白,一身的狼狽,在這昏暗的山洞裏也帶著幾乎攝人心魄的美,尖銳的割破他所有平靜的偽裝。


    他眼神狠厲陰鷙,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


    “你再說一遍。”


    “我都看見了,看見司馬家訓養死士,看見你們的……不臣之心。”


    夏侯徽感受到他猛然收緊的力道,呼吸連同性命被他掐在了手中。她沒有一點害怕,反而抬起了頭來,青白的唇瓣漾出一抹虛弱的笑來。


    “殺了我吧。”


    “在你們的眼裏,我永遠姓夏侯,不是嗎?”


    司馬昭雙目赤紅,手背青筋暴起,卻在顫抖,如狼一般冷戾的黑眸中浮現了水光。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從懷裏摸出一張淡黃色絹布,緊緊攥在手心,聲音暗啞,“還記得這扇麵嗎?”


    夏侯徽眼睫如蝶翼,微不可見的輕輕一顫,臉色更白了一些,鼻尖呼吸也變的微弱,司馬昭慌亂的鬆開了手,顫著指尖輕而又輕的撫上她的臉,一滴淚緩緩滑下臉龐。


    “這是你大婚時的扇麵,這些年我一直留在身邊,我們離開洛陽,我帶你離開洛陽,我們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隻要不見到夏侯玄和曹爽就安全了,好不好……”


    他什麽也不想了,什麽也不要了,近乎哀求。


    她看著這個司馬家的男人,有一瞬的恍惚。


    曾經她無數的想對司馬師說,我們不要再摻和這些爭鬥了,離開洛陽,到哪裏都可以……可最後話到嘴邊,她始終沒有說出來,他是司馬師,永遠不可能放下。


    而現在卻有另一個司馬家的男人對她說了這樣的話。


    這個精於權謀,渴望權力,野心勃勃的男人。


    司馬昭……


    “別天真了,我永遠也不會跟你走。”


    她望著他,冷漠厭惡的眼神似千年寒冰凍結了他全身血液,剜心的痛密密麻麻摧毀了他所有理智和所有奢望,他再度扼住了她的喉嚨,雙目赤紅。


    噴在手上的呼吸越來越弱,他心裏最後一處僅剩的柔軟也一點點冷硬。


    ……


    “嫂嫂,你的扇子。”


    少年拾起地上大婚團扇還給她,一眼看見了她的麵容,白皙的臉瞬間紅了一片,壓下了一身紅衣,心如雷鼓。


    “多謝。”


    她對他莞爾一笑,團扇遮去了一張雪顏,玉指纖纖。


    他不敢多看,慌亂的本能從她身邊逃開。


    ……


    “嫂嫂,你一天沒吃東西,我在廚房給你拿了吃的。”


    ……


    “嫂嫂,我給你……給靈兒買了白雲糕。”


    ……


    “嫂嫂……”


    ……


    父親常說,司馬家的兒郎必須要無堅不摧。


    ……


    夏侯徽眼裏的光一點點黯淡,唇角卻勾出了笑,緩緩閉上眼,一抹水色沒入鬢角。


    哥哥,子元……原諒她懦弱的選擇了逃避。


    司馬昭緩緩鬆開手,那雙眼睛徹底熄滅了光亮,空洞洞的落下淚來。


    沒過一會兒,竟然又笑了,開始低低的,越來越大,在昏暗的洞中回蕩,讓暗中觀察備受震撼的司馬倫狠狠一驚,忍不住謹慎的往前走了幾步,探出頭。


    見司馬昭癲狂的又哭又笑,神情詭異的讓人頭皮發麻。


    這司馬昭不會有病吧?親手殺了所愛之人,瘋了?


    ……


    正始十年,司馬家發動高平陵政變,至此,曹魏政權落入司馬家之手。


    嘉平六年,夏侯徽去後二十年,中書令李豐與外戚張緝密謀殺司馬師,改擁夏侯玄執政,事泄,夷三族。


    夏侯玄,時年四十六歲。


    正元二年,司馬師拜大將軍,專攬國政。


    時光冉冉,春去秋來,又是一年花開了。


    玉蘭樹下,司馬師撫摸著那泛黃的畫卷,畫中人拈花而笑,雪玉一般的臉頰邊兩個淺淺的笑窩,明眸似水,一身綠色羅裙黯淡了春光,生動的似要從畫中走出。


    他怔怔看著,混濁的眼裏,眼淚一串串滾落沒有停歇。


    “徽兒,我想你了……”


    他把臉貼在畫上,蒼老的臉上滿是溝壑,白發滿頭。


    滿臉淚水濕透了畫布,在她光潔的臉上暈開了淚痕。


    同年,司馬師於許昌病逝,時年四十八歲。


    ……


    甘露五年,魏帝曹髦被弑殺,司馬昭立曹奐為帝。


    景元五年,元帝曹奐拜司馬昭為相國,封晉王,加九錫。


    “相國,那人竟當街非議您,屬下已派人捉拿,隻是不少人聽了他蠱惑,如此下去恐對您名聲有損,若是傳到了陛下耳中……”


    司馬昭回頭,淡淡的一眼讓那人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心下驚惶,連忙壓下了多餘的心思,深深低下頭。


    “吾心昭昭,何懼他人言。”


    輕描淡寫一句話,卻透露出漫不經心的有恃無恐。


    書房門被關上,那人才急促喘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背後已經濕透了,秋日的冷風一吹,讓他打了一個哆嗦。


    書房大門隔絕了所有視線,隻有略顯黯淡的光線透進,他走到牆邊,看似無序的移動了書架上幾本書,對麵無聲的出現了一個黑暗幽深的入口,在他走進去後,又被無聲的合上。


    洞口向下,長長的石階兩旁燃著鮫燈,縷縷白色霧氣越向下越清晰,直走到底,一口冰棺映入眼簾。


    冰棺四周擺放著一些奇怪的物件,地上繪滿了奇異的紋路,神秘詭異,拱衛著中央的冰棺,冰棺裏靜靜睡著一個女子,即使在這昏暗的地下暗室中,也掩不住傾城絕色,反而如明珠生暈,頓生蓬蓽生輝之感,別樣瑰麗,攝人心魂。


    那大紅的嫁衣精致華美,喜氣的有些詭異。


    十指纖纖瑩潤如玉,交疊的手中安放著一柄團扇。


    “嫂嫂,昭兒來看你了。”


    他輕笑著撫上她絲毫未改的麵容,歲月侵蝕了他的麵容,不變的是他的眼神,日積月累裏越發病態偏執,赤裸裸不加半點掩飾,她卻再也不會離開他了。


    他活著,她陪著他,他死了,他們合棺而葬。


    下一世,生生世世,誰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


    鹹熙二年,司馬昭病逝,年五十五,葬於崇陽陵。


    數月之後,其子司馬炎代魏稱帝,國號晉。


    追尊父司馬昭為帝,諡號文帝,廟號太祖。


    追尊司馬師為景皇帝,廟號世宗。


    追尊景帝夫人夏侯氏為景懷皇後,葬峻平陵。


    ……


    出殯那日,司馬炎目光不明的看著墓門關閉。


    “陛下,這……不太好吧,若是被人知道了,那……”


    那豈不是被天下人唾棄,留下萬世汙名嗎?


    司馬炎淡淡的轉身,天子之尊,威儀盡顯。


    “父親此身昭昭,又何懼他人言?”


    “他就這一個願望,為人子自當滿足,如此方為孝道,不是嗎?”


    “是是,陛下說的是。”


    那人心驚膽戰,外人不知,他跟了司馬家一輩子,又怎麽不知陛下名麵上是太祖與元姬夫人所生,實則是從族裏過繼而來。


    跟在禦攆後走了一段,他回望這巍巍皇陵,心裏不由長歎了一聲,誰人又知道,被世人稱狼子野心,手段狠毒的司馬昭,也有癡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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