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德基,江南路分店。


    因為還是工作日的緣故,今日光臨門店的客人數量,稍遜於周末的同時段。


    周懸把折疊式桌板和那杆黃旗靠在窗邊,自己就近找了個位置坐下。


    摸出手機,開始點單。


    香辣雞腿堡一個,香辣雞翅一對,葡式蛋撻兩個,中可一杯,備注多冰。


    下單成功,耗時三十秒。


    默默記住了自己的訂單號後,他便放下了手機,單手撐著下巴,望向窗外。


    街對麵的“時空酒吧”這個點還沒開始營業,門外隻有兩個嚼著口香糖的安保人員,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什麽。


    “也不知道酒吧允不允許穿著道袍的‘奇裝異服’人士入內。”


    他有些出神地想著,可腦海中浮現出的,卻並非自己步入其中的樣子。


    清秋,當周懸又一次想到這個今日方識的女人時,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他無法否認,在此前和她的那番交流中,比起警惕或者排斥,在他心中占比更重些的情緒,其實是親切。


    周懸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久沒跟人這樣的聊起過師傅了。無論是聊起他的往事,聊起他愛吹牛的性子,還是聊起他,其實是個道行那麽高深的天師。


    其實他還想知道更多,比如師傅在師兄弟中排名第幾,修為又是第幾;


    比如師傅的師傅,那位周懸名義上的師公、道號“天算”的雲華觀掌門,是個怎麽樣的人;


    再比如,雲華觀如今的道士們,是否知道了師傅的死訊,有沒有在觀中供奉他的牌位……


    正是因為這種好奇,再加上清秋溫和的態度,讓周懸忽略了一件事。


    一件他本不該忽略的事。


    那個穿著樸素的女人,跟穿著道袍的自己,並不是一類人。


    她是擁有著正統傳承的天師,她的本職工作,也不是每天下午,穿著淘寶上買來的道袍在步行街上給人算命。


    捉妖,這才是天師的本分,也是屬於她的本分。


    如果不是“九尾狐”這三個字,把周懸的思緒從那種飄飄然的“認同感”中及時拽了出來,可能他回過神來的時間,還要再往後延一些。


    清秋的打算,周懸並非完全猜不到——自家師弟三日後投胎的城市,竟然是一座居住著上千隻妖怪的“妖窟”。麵對這種情況,換做任何一個天師,恐怕都會采取些什麽措施。


    這也是,他們與周懸在思維模式上的最大分別。


    作為同樣知道“妖怪”這一物種存在的“同類”,周懸所追求的隻是安於現狀,從未動過要把它們趕出這座城市的念頭。


    所以他不關心也不在乎,這座城市到底生活著多少隻妖怪,又或者到了明天、明年,還會有多少隻妖怪加入其中;更沒有興趣了解,在自己看不見的所謂“暗麵”,是否還生活著一群,能夠影響這座城市運作規律的“九尾狐”。


    可在清秋看來,“大量的妖怪居住在人類的城市”這件事本身,大概就是“天方夜譚”吧?作為天師的她,之所以要了解妖怪、調查妖怪,並不是為了能夠和它們“和平共處”。


    就像獵人調查獵物的習性,不是為了為它們烹飪一頓可口的晚餐一樣。


    消滅隱患的最好選擇,從來都是斬草除根。


    可這,真的對嗎?


    周懸不知道。


    從小到大,師傅幾乎沒怎麽跟他討論過“是非”二字。


    記得小時候,他因為嘴饞而多吃了兩根冰棍,到了後半夜卻因為胃痛而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第二天,知道了這件事的師傅,並沒有責罵他嘴饞,反而是樂嗬嗬說出了這麽一番話。


    “你多吃了冰棍,是因為你想吃,滿足了口腹之欲是人之本性,這不是過錯;


    你因胃痛而失眠,第二天也沒精神玩樂,這同樣算不得過錯;


    因為從始至終,你都隻是在內耗而已,並沒有傷害到他人;


    隻要你自己能承受那個代價,不去害人,別去惱人。


    那你想怎麽做都可以。”


    是非……或許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是否真的問心無愧。


    就像周懸可以為了師傅,在這座城市獨守三年,甚至不惜和妖怪合作,也要確保這裏秩序能夠保持穩定一樣。


    清秋道長為了師弟未來的安全,也可以毫不猶豫地抽出那柄斷劍,把潛在的威脅降低到最低、甚至是根除。


    他們都問心無愧。


    那麽九尾狐,又如何呢?


    白璟自稱與周懸抱有著相同的誌向,不希望有外來者擾亂這座城市的秩序、引起不必要的紛爭。


    可那真的是他的真心話嗎?他所追求的真的隻是“和平”,而不是“統治”嗎?


    一邊是冒牌天師和妖怪之間,並不牢靠的合作關係,一邊是雷厲風行、道行高深,有同門之誼的正統天師……


    “客人,這位客人……”一聲輕喚,把周懸從混亂的思緒裏拽了出來。


    麵對著他的,是一張帶著討好笑容的臉。


    這是一個年輕男人,身材有些瘦弱,長相也並不英俊,鼻子上還長著點點雀斑——能夠區分他與其他餐廳員工,大概就是那身款式不太一樣的製服吧。


    “我是今天的夜班經理。”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把餐盤放在了周懸的桌上,向他解釋道,“之前我們的夥伴一直在叫號,但是沒人答複……我想這應該是您下的單吧?”


    “啊,是的。”周懸有些抱歉地說,“之前我可能是在走神,不好意思。”


    周懸的反應,讓男人明顯鬆了口氣。


    “沒事沒事,那麽祝您用餐愉快,我這邊就先……”


    他麵帶笑容地後退一步,正想離開……


    “方便說兩句話嗎?”


    周懸的這聲“留步”,讓男人一下僵在了原地。


    “我記得……”周懸看著一臉緊張的男人,“你好像叫黃六郎,對麽?”


    “我,我我我我我……”男人開始結巴了。


    “別緊張,我沒有惡意。”周懸剛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可看見他額頭冒出來的汗珠後,便把自己的動作改成了遞紙巾。


    “是,我,我是黃六郎,家裏一共十一個兄弟姐妹,雙親都在家鄉務農……”男人哆哆嗦嗦地說,“上師……長老……不,道長!道長您叫我小六就行……”


    “嗯……”周懸想了想,“我聽說,你有個姐姐,在超市工作?”


    “是,是的!大姐年芳四十,還沒有婚配,平時愛吃炸雞和肉幹,最不喜歡吃胡蘿卜……”黃六郎繼續報菜名式的發言。


    “行了,打住。”周懸擺擺手,考慮到自己的“客套”恐怕會對黃六郎造成更大的傷害,決定還是把話說的直接點。


    “你為什麽要選擇這份工作?”周懸看著不停擦汗的男人,“我是說,在肯德基裏……嗯,當服務員。”


    “因,因為我剛來城裏的第一餐,大姐帶我吃的就是肯德基……”黃六郎吞吞口水,“後來聽說這裏招員工,員工餐還能吃到炸雞,我,我就留下來了……”


    “那為什麽要來到這座城市呢?”


    “因為我大姐在這兒,我是來投投投,投奔她的……”


    “……那你大姐又是為什麽來?”


    “這個這個,大姐她從小就很向往城市的生活……”黃六郎怯生生地說,“家父家母和其他兄弟姐妹也勸過她,說城市裏可能有壞妖怪、天(瞄了一眼周懸,趕緊改口),天殺的野貓,總之就是很危險……可是大姐不聽,最終還是溜出了家,一個人來到了城裏……”


    “後來呢?”


    “後來……她寄了錢和信回來,說是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還交了個男朋友……”


    “過了段時間,她又寄信回來說,自己被人甩了,積蓄也被騙光了,這段時間可能要打兩份工,沒時間聯係家裏……”


    “所以你來了。”周懸說。


    “是啊,一開始爹娘是派我勸她回心轉意,早點回家找個夫婿……可她性子太倔,非說自己要在城裏闖出一片天地……所以我隻好也留了下來,兩個人一起,至少有個幫襯不是……”


    “那如果,我是說如果。”周懸看著他,“因為一些原因,讓現在的你重新回到老家生活的話,你還能適應嗎?”


    “應,應該可以吧……”黃六郎小聲說,“雖然這裏事事都很方便,但回到家裏……至少能少點提心吊膽。”


    “那你姐姐呢?”


    “那就得看具體是什麽原因了……”黃六郎撓撓頭。


    “比如有人要趕走她。”


    “那她搞不好……會跟那個人拚命吧。”黃六郎想了想,“她從小就不怕惹事,我以前被人欺負了,也是她幫我出頭……更何況還是要把她趕出自己最向往的大城市。”


    “哪怕自由的代價,可能是死亡?”


    “死死死死死,死亡?!”


    周懸點頭:“假設,有個很厲害的天師定下了規矩,要求所有住在城裏的妖怪都離開,不聽話的就是在跟他作對,後果自負。在這種情況,你姐姐會怎麽做呢?”


    六郎抱著腦袋,想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


    “畢竟我不是大姐……”


    “也就是說。”周懸忽然笑了,“其實,你懷疑你大姐還是會選擇反抗的,對吧?盡管黃鼠狼並不是什麽很強大的妖怪。”


    “也許……也會有其他和大姐誌同道合的妖怪也說不定……大家如果一起反抗的話,可能……有希望吧?”


    “那你呢?”


    “我總不能看著大姐去死……”


    “哪怕結局一定是血流成河?”


    “……我沒得選,道長。”


    “我了解了,多謝。”周懸把一張名片遞給黃六郎,“這是我的聯係方式,如果遇到了什麽難處,覺得我能幫上忙的,隻管打這個號碼就好。”


    “小,小人怎麽敢勞煩道長!”看到了名片上的“天師”二字,黃六郎又開始哆嗦了。


    “別誤會,業務可不是免費的。”周懸看著他,“可以幫我拿一個打包袋嗎?”


    “您……您這是?”


    “嗯,還有點事,這頓飯可能得回家吃了。”


    “好好好,您稍等!”


    看著黃六郎飛奔向櫃台的身影,周懸笑著搖搖頭。


    他解鎖手機,打開通訊錄的聯係人界麵。


    “喂,白璟?是我,周懸。”


    “你方便來我家一趟嗎?”


    “是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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