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神色不變,聲音沉著:“啟稟陛下,我等聽聞張侍中之事,心中感慨萬千,因此才出門來與眾多百姓、學子一同,以微薄之身、以微薄之力,懇請陛下降下垂憐。”


    他低垂著眸子,讓人看不見眸子中閃過的那一抹銳利。


    “更何況,丞相隻是讓我等閉門思過,在丞相故去的時候,此禁令就已經解除了,沒有持續到如今。”


    他淡淡的解釋著,但言語中的意思卻是誰都聽出來了的。


    “還請陛下降下垂憐,科舉之事,事關大虞國情,乃是利國利民的大事。”


    “建武科、國子科等眾多科目分裂而行,各自占據名額,這本就是違背了當年天武帝開科舉之義,實屬當年所留下的錯漏。”


    楊堅的聲音堅定而又有力,逐漸的回蕩在這宮門前的一片空地上。


    周圍的百姓也都聽見了楊堅所說的話語,這個時候哪怕是國子科等科目的學子也不好說什麽,畢竟楊堅已經將當年開科舉的“建武帝”給扯了出來。


    他們如今能夠享受國子科的便利,不還是因為建武帝開創了科舉考試?


    更何況他們也沒有那個膽子和能力敢否定建武帝。


    張安年的眼眸中倒是閃過了一抹嘲諷的笑意,他看著麵前的楊堅,心中思緒百般轉折,最終化作一道長歎。


    這一次他想要利用民眾以及張春的事情,引導、逼迫國子科等眾多學子放棄自己的名額,日後所有的科目兼並為一科,徹底的恢複當年建武帝的舊製,甚至在舊製上再次開創出新的可以傳世的製度。


    從而利用這個事情來為自己鋪墊聲望,讓自己手中的權力更進一步的收縮。


    是的。


    張安年這麽做的目的其實很簡單,一方麵是真的想要做一些好事,而另外一方麵則是他想要加強中央集權的同時,加強皇權。


    畢竟如今的科舉考試實在是過於鬆散了,地方的權力太大,乃至於出現了有些州郡考試的人,甚至考完州郡考試之後,就留在了州郡為官。


    這實際上是奪取了一部分他這個皇帝的權力,也是奪取了中央朝廷的權力。


    這是張安年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事情。


    他身為皇帝,天然的就有要維護自己手中權力,也就是皇權的使命——但從另外一方麵來說,這樣的權力下散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十分矛盾,隻是在猶豫中最後做出了決斷。


    而今日,本是他這一張“大網”收魚的時候,卻有一個人莫名其妙的站了出來,然後想要從自己的手中,將自己的網和魚搶走一部分?


    簡直是可笑。


    但楊堅已然占據了先機,哪怕是此時的張安年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和選擇。


    不過麽.


    張安年笑了笑。


    他臉色驟然一變,而後長歎一口氣,他走到民眾的麵前,走到那雪地之中,身上的龍袍上麵已經沾染了些許雪花,看來有些汙濁。


    張安年的聲音回蕩在這一片空地上。


    “諸位的心意我都知道了。”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這樣子的自稱少了一些“威嚴感”,反而是多了些令人親近的感覺,讓周圍的百姓瞬間有了些好感。


    張安年看著周圍百姓神色的變化,心中笑了一聲。


    這便是楊堅千算萬算都算不到的事情了。


    或者說,是楊堅身為一個“臣子”下意識就會忽略掉的東西。


    有些時候,想表現的體貼民意,為民做主,身份是尤其重要的一件事情。


    一個普通大臣對民眾噓寒問暖的話,百姓雖然會覺著很親切,但也不會有什麽太興奮的情緒;但皇帝不同,在過去的數百年間,皇帝已經成為了一個神權的、高高在上的象征。


    所有的百姓將皇帝當成是“君父”來看待,他們天然的對皇帝有一種又敬畏又想要靠近的情感。


    如今,張安年隻是站在這裏,表現的稍微那麽平易近人、或者說接地氣一點,這些百姓就會受寵若驚,繼而將之前楊堅的那“為民請命”給淡忘。


    這個道理很簡單。


    同時有兩個人站在了你的麵前,一個身份高,但另外一個身份更高。


    他們都做了同一件事情。


    你會覺著哪個更平易近人?


    當然是身份更高的那個,因為你覺著他更加高高在上。


    張安年神色坦然而又帶著些愧疚的說道:“我國朝以民立國,當年太祖皇帝開創了大虞,也是因為前朝末年的時候,天下動蕩,百姓們無法過活下去。”


    “而到了建武皇帝時期,建武先祖為了天下百姓不被世家大族所困,所以開創了科舉考試。”


    “這樣的製度傳承了數百年,總是會有錯漏的——”


    他環視著周圍的人,慢慢的解釋著,用的全都是大白話:“畢竟,這個世界上不會存在絕對沒有犯過錯的人,也不存在完美的製度。”


    “朕也是人,所以我也會犯錯。”


    前麵自稱朕強調身份,後麵自稱我再次拉近關係。


    “而自建武帝之後,科舉考試的製度便經常性的變革,這一點我知道是有問題的,但卻礙於分科考試已經成為傳統,所以不敢下定決心改變。”


    說到這裏,張安年直接走到了張春的身邊


    下一刻,他做了一個令所有人都震驚的舉動。


    他將張春攙扶起來,繼而站在張春麵前,對著百姓以及張春躬身一拜!


    周圍頓時傳來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所有的百姓都愣在了那裏,他們甚至來不及反應!


    下一刻,從張安年幼童時期便一直侍奉在他身邊,如今已經成了常侍的盈安頓時著急忙慌的說道:“陛下!您何至於此啊!”


    “這並非是您的過錯啊!”


    他上前去,想要將張安年攙扶起來,但張安年依舊躬身不動。


    盈安滿臉淚水,他看著張春以及眾多百姓說道:“諸位,咱家從小侍奉陛下,哪裏不知道陛下的苦楚呢?本來是不願意說的,但如今看到陛下這般,當真是不得不說了。”


    他不顧張安年的阻攔,看著眾人,大聲說道:“各位,你們以為是陛下不想要改革這科舉製度麽?你們以為是陛下想要困居在深宮當中,開設這所謂的伶人科、方士科、以及佛學科麽?”


    盈安的臉上滿是淚水。


    “先帝留下旨意,令太後輔政,宮中的許多事情也都由太後把持。”


    “當時丞相還在的時候,還能夠幫助陛下,所以那些年來建武科學子的日子還是比較好過的。”


    “隻是後來,丞相的身體每況日下,太後又起了小心思,繞過陛下直接令當時的中書門下——”


    說到這裏,盈安看了一眼站在那的楊堅、蘇威等人,然後感慨的說道:“讓他們設立的方士科以及伶人科,實則那些人根本就不是陛下的門生,也不聽從陛下的命令啊。”


    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訴說著張安年這些年的苦楚,越說越讓周圍的百姓們覺著心中愧疚,對於前些年日子不怎麽好過的那些憤恨也逐漸的消失了。


    畢竟這個人都說了,陛下的日子也不好過嘛。


    一切都是之前那個中書門下、以及太後那個老妖婆的問題!


    對了


    之前的中書門下是誰來著?


    人們的目光逐漸的看向方才還字正腔圓、陳敦有力的為自己等人謀福利的楊堅、蘇威。


    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這倆人不就是之前的那個勞什子中書令?


    眾人神色一變。


    合著剛才你說的那些話全都是假的啊,咱們的日子過得不好是你們的問題啊?


    一群人眼神變得不善。


    而楊堅心中一頓,有些無奈和感慨。


    這事情的確是真的,但他也有借口,當即上前一步,低頭認錯:“原來如此,當時接到來自宮中的命令後,臣等也十分迷茫,但拖延了三四天,還是見不到宮中來新的命令,於是隻能依照旨意通過此事。”


    他的聲音中帶著愧疚,幾乎要哭出聲來。


    “原來是臣等受人蒙蔽了啊!”


    周圍百姓的神色再次變化。


    哦,原來是受人蒙蔽了。


    尚且在宮中的太後,在所有人都目睹的情況下,被動的接受了來自這兩位的“黑鍋”。


    張春同樣是“神色大驚”臉上帶著茫然與惶恐,他連忙上前將依舊彎腰的張安年攙扶起來,聲音有些哽咽:“原來陛下竟然受到了如此的苦楚啊!”


    “我等身為臣子,竟然連此事都不得而知,當真是為臣不力!”


    “今日,哪怕是先帝當年留下了什麽旨意臣也無法忍受了!”


    “陛下!先賢曾言,父不慈,子何必孝,更何況太後非陛下生身之母,何必如此顧忌太後?”


    “臣請陛下收繳太後權利!”


    周圍的百姓們也都憤怒的大吼著:“請陛下收繳太後權力!”


    張安年雙眼通紅:“你們這是為何?難道是要逼朕不仁不義不孝麽?”


    張春跪在那裏,猛的扣頭,額頭上沾染著些許雪花。


    “陛下!”


    “昔年陳子曾對當年的趙太後以及始皇帝言,您一旦成為皇帝,成為這九五之尊之位,就已經不是一個孩子的身份了,有什麽不孝之言?”


    “當年陳子誅殺趙太後,今日若陛下執意不肯收繳太後手中權力,臣寧死前去官渡,請鎮國王出山,誅殺奸佞!”


    陳氏是塊磚,哪裏好用往哪裏搬。


    此事,提起陳氏之後,百姓們的聲音也明顯是有了更多的底氣。


    “陛下!我等願前往陳氏請鎮國王出山!”


    一群百姓們的臉上帶著懇求。


    此時的風雪更大了,呼嘯而來的蕭瑟冷風將一切都席卷,張安年落淚,看著眾生,隻能夠低聲道:“也罷,為了這天下,為了這眾生,哪怕朕擔負這不孝之名又能如何?”


    他轉過身,麵對那皇宮以及太廟的方向,微微躬身。


    “今日,朕以大虞皇帝之身,以祖宗靈位為誓。”


    “將科舉考試定為一科,所考內容由建武大典之中抉擇出法典、以及治國安民之策,若後世皇帝有違背此言的,眾生皆可反之!”


    “而其不為逆賊耶!”


    “今日之誓,與天共鑒!”


    “山河不改,誓言不休!”


    萬歲十二年冬。


    持續了多日熱鬧的京都變得寧靜起來,而關於皇帝幼年時候苦楚,之前的“昏庸”更是被太後所裹挾的消息傳遍了大江南北,所有人都知道了,不是皇帝不好,而是皇帝身邊有奸佞,有一個壞透了的太後!


    而且還有兩個昏庸的臣子——哪怕他們也是被人蒙蔽了,但那又如何?皇帝都認錯了,你不認錯?你既然承認你錯了,那你就是昏庸無能!


    楊府


    獨孤信的神色有些難看,他看著麵前的楊堅低聲說道:“這幾日本來是想要將你們官複原職的,但是但是陛下用民間對你們的怨言當做借口,將之再次推遲。”


    “你我等人官複原職,隻怕是要再等一段時間了。”


    楊堅的神色倒是沒有什麽變化,反而是歎了口氣說道:“事實上,當那個叫做盈安的當眾說出誅心之言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這是陛下做的一個局。”


    “他的目的,一方麵是為了改革科舉製,使得新的學子變成真正的、能夠占據高位的天子門生,另外一方麵則是挽回自己名聲,最後還能夠將太後限製在深宮當中,日後即便是太後想要做什麽,都會被前朝的臣子直接以此事頂撞回去,甚至人們不會覺著臣子和陛下做錯了,反而會覺著太後錯了。”


    “最後,他還能夠拖延你我回到朝堂的時間。”


    “哪怕隻是拖延一年,陛下也有足夠的時間收攏一大部分的臣子,從而真正的形成與我們的掎角之勢了。”


    楊堅說著說著,便感慨的說道:“你我都小瞧了陛下啊,陛下的聰慧恐怕古往今來都能夠名列前茅了。”


    他的目光穿透一切,看向那深宮:“不過,這一場爭鬥還未曾結束。”


    “孰勝孰敗,還未曾有結果呢。”


    勤政殿


    張安年的神色愉悅,他看著手中的奏疏:“盈安,你瞧瞧這些人,變臉變得有多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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