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度使府邸的中門轟然打開,陳節度使帶著陳枚迎出去,門口有一群人,領頭的是個麵白無須的中年男子。陳節度使已經走到門口他還沒有下馬,這樣倨傲的態度讓陳枚的眉頭微微皺了下,陳節度使卻一臉是笑:“不知天使到此,有失遠迎。”


    看見陳節度使這樣說話,領頭的那個中年男子這才下馬,不及寒暄就手一招,一個小宦官模樣的忙遞給他一份卷軸。中年男子咳嗽一聲,這才道:“涼州節度使陳,接旨。”竟是要在門口就宣詔,陳節度使的眼皮微微抖了下就跪下:“臣涼州節度使陳恭迎聖諭。”這態度讓來人十分滿意,這涼州節度使還算識相,方打開手裏聖旨念起來。


    聖旨很簡單,例行的褒獎之後,就說魚恩在涼州二十餘年,勞苦功高,特意召回京城為先帝守陵。監軍一職就由麵前這位宣旨的男人,姓裘名環的取代。


    陳節度使聽到聖旨內容,心裏在想什麽陳枚是看不出來的,裘環更看不出,等最後一個字說完陳節度使這才起身:“如此,我讓人請魚監軍過來。”撤換監軍這種事情,總是要過了節度使這關,陳節度使這話一出口,裘環心裏鬆了一口氣,傳說涼州節度使是個粗莽漢子,現在瞧來也不過如此。


    裘環行禮道:“既這樣,就謝過陳節度使。”陳節度使眉毛聳了下,轉身走進府邸。裘環見陳節度使怎麽轉眼就變了?眉頭皺了皺,陳枚已經上前很客氣地道:“裘監軍,雖有詔書,按理還該要文書的。”


    宣旨已畢,裘環就不再是天使而是監軍,既是監軍陳節度使以待下屬之禮也很平常,裘環腦子中轉過這個彎忙對陳枚拱一拱手:“陳將軍,這是自然。”小宦官已經拿出文書,陳枚看了一眼就對裘環拱手:“裘監軍,請往裏麵用茶,等魚監軍過來,再行交割就是。”裘環此時不好再擺上使的架子,隻得還陳枚規矩,等進了府邸,見了陳節度使也要行下官見上司之禮,又把吏部文憑再次拿出來給陳節度使看過。


    陳節度使讓人送上茶,笑著問了幾句京裏的話才道:“監軍一職十二分地重要,裘監軍能得這樣重任,定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裘環本是宦官出身,一直服侍新帝,雖會察言觀色,但比起陳節度使這樣的人還是差了些,雖說了幾句謙虛的話但臉上還是有欣欣然色。


    這些動作沒有逃過陳節度使父子的眼,陳節度使心裏已有了定奪,隻是笑道:“小兒在京中想來還多得裘監軍照顧。”提起陳楓,裘環遲疑一下才道:“陳駙馬深得先帝寵愛,在下哪敢提照顧二字?”說著裘環眉頭聳了聳就道:“雖則先帝大行,陛下對陳節度使依為肱骨,令郎在京中定是萬無一失的。”


    此時魚恩已經來到廳前,方才傳話的人已經說的清楚,魚恩初聞時候未免有些臉色蒼白,但這一路走來他心裏已經有了主意,陳節度使見到的魚恩依舊和平日一樣。


    魚恩先給陳節度使行了一禮這才對裘環道:“想來這位就是替換咱家的裘監軍?這監軍一事,本就是先帝見我勤謹賞我的一個閑職,並無什麽賬本之類,就連宅子,還是節度使見我無可居之所送的,下人奴仆也一樣如此。當日我老魚是怎麽來到這兒,今日也就怎麽走,還請裘監軍去我宅子那裏點一點,我老魚並無私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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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讓裘環不知怎麽接口,得到監軍一職,雖有監視陳節度使的意思,但未必沒有趁此多撈幾文的心思。誰知魚恩一開口就說宅子奴仆全是陳節度使送的,沒有賬本這些,也無私財可點,竟是堵死了這條路。


    陳節度使哈哈一笑就站起身:“老魚,你我認識也有二十年了,那些宅子奴仆當日既是說了送你,難道還要收回來不成?隻是你現在要回京,這宅子也帶不走,裘監軍總要住的地方吧?就當把這宅子借給他,等你回來涼州再住。”


    陳節度使說的豪爽,裘環聽的不是那個味,但今日初來,也不好多做指責,隻得開口道:“陳節度使說的是,魚公尚是我前輩,我這個做晚輩的又怎會要了您的宅子呢?”魚恩眯眼一笑,麵上一團喜氣,淡淡開口道:“這樣,我總不能隻把個空宅子借給你,那些奴仆下人自然一並借了。”


    這個燙手山芋,裘環不知該接還是不該接,看著陳節度使他們麵上的笑容,裘環的話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一樣:“那就多謝魚公好意。”魚恩也仰頭笑了兩聲這才對陳節度使道:“那我就先帶裘監軍回我那個宅子。”


    說著就帶裘監軍往外走,走出一步魚恩突然停步問裘環:“陛下的詔書上,隻招我回去守陵為先帝盡最後一份心,並沒說我兒子吧?”魚恩有個義子的事實已經是眾所周知,裘環眯眼笑了笑:“魚公能得那麽好的兒子養老,真是好福氣。”


    這話說的有些陰測測的,陳節度使那麽鎮定的人也不由眉頭一皺,好在這時裘環已經添了後麵一句:“魚公放心,陵邊自有侍衛,尚無需招你兒子進京。”隻要能夠保住餘達翰,魚恩就放心了,橫豎自己是不全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什麽區別?


    他們走後陳節度使的臉色就變了:“這裘監軍是什麽樣人?”陳枚不假思索:“小人。”陳節度使拍一拍椅子扶手:“小人難防啊。”聽出父親話裏的疲憊,陳枚的心不由提一下:“父親。”


    陳節度使擺一擺手:“沒事,我沒事,這麽多年的風雨都過來了,還怕他一個小人,況且我已老邁,隻是你要擔心。”陳枚重重點頭:“阿父,我知道,我會的,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在你身下躲雨的人。”


    陳節度使話裏的擔憂沒有消失多少:“話雖這麽說,但曆來說的打虎還要親兄弟,你雖有親兄弟,卻都不在你身邊,若有一日,也不知會不會?”這擔憂聽的陳枚心如刀割,單膝跪在他麵前:“阿父放心,若真有那日,我陳枚定會護得兄弟們周全。”


    陳節度使拍一拍他的肩:“我兒果然長大了,還記得你娘生你那日,穩婆把你抱出來,那麽小小一團。我這些日子總是夢見你娘,夢見她穿著我們頭一日見麵時的那件粉色衫子坐在秋千上向我笑,或者,我的日子不多了。”


    此時的陳節度使隻是一個疲憊擔心兒子的老人,陳枚覺得鼻子有些酸,但男兒不輕易彈淚,他努力讓自己笑一笑:“阿父剛過了七十,還沒見到淩兒出嫁,等她出嫁生了孩子,那時阿父就做了曾祖。”陳節度使笑了笑:“我做了曾祖,你就做了外祖父,是啊,你也不小了,我不該放心不下。”


    陳枚低頭,等抬頭時候眼裏已經全是堅毅:“是,阿父,我早不小了,早是能撐得起天地的男兒。”陳節度使哈哈大笑一聲,那種豪爽又回到他身上,他拍一拍桌子:“你媳婦說的好,天若負我就與天爭,有什麽好怕的。”


    妻子的這句話又被父親提起,陳枚眼裏有溫柔閃過,陳樾已經跑了進來:“阿父、大哥,聽說魚家伯父要回京守陵,那餘家哥哥呢?”陳節度使沒回答女兒的話:“果然是女生外向,就隻惦記著你的情郎。”


    陳樾的臉紅了下,上前扯住陳節度使的衣角:“阿父,女兒也是,也是……”陳枚不忍看到妹妹這樣,拍一下她的肩:“隻是魚伯父回京,餘達翰並不跟他回去,況且餘達翰本就在軍中,是涼州的人,陛下就算,也動不了他的。”


    陳樾這才吐出一口氣,陳節度使的手敲一下桌子:“你別想那麽多,樾兒,有什麽事你大哥會護你周全的,你現在和你大嫂帶著禮物先去看看你魚伯父吧。”陳樾點頭往外走,並沒意識到護自己周全的是大哥而非父親,陳枚聽出來了,身子不由抖了下:“阿父。”


    陳節度使眼裏有蒼茫染上:“你說的對,你早已長成雄鷹,已無需在我羽翼下了,涼州該交給你了,你的弟妹們也該交給你護著了。”陳枚的唇抖了抖,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從兒時開始,父親,這個在陳枚心裏一直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男人,已經在歲月中不知不覺地變老了。看著陳節度使鬢邊生長的白發,看著他臉上的溝壑,雖然陳枚一直不肯承認這個事實,可是父親還是不可避免地老去。


    清瑜和陳樾往魚恩的宅子走去,隔得不遠,兩人沒有騎馬更沒有坐車,隻是讓丫鬟們帶了東西就徑自走去。路上能看到有風把門上刷白的對聯吹下,還有幾天喪期就要結束,到時生活就該回到原來軌道,可陳樾心裏隱約覺得,有些東西永遠逝去再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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