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俊铖講得口幹舌燥,端起微涼的茶水毫無風雅的咕嚕嚕喝了個幹淨,屋中卻寂靜無聲,每個人都在發呆,隻有那馬寶的幕僚一直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但在王夫之麵前,他也不敢出聲。


    過了好一陣,王夫之才悠然一歎,站起身繞過那黃梨木官帽椅走到窗邊,背著手看著窗外的池塘沉默著,陽光照在他的身上,顯露出的背影卻再沒有之前的名士風範,反倒一副頹唐的模樣。


    “輔明啊!”王夫之忽然開口,語氣深沉:“你這條路……千難萬險啊!”


    “學生明白,但再險的路總要有人去走,這世上哪一條坦途大道,不是披荊斬棘而來的呢?”侯俊铖淡淡的笑著:“試都不試一下,怎麽知道這條路走不通呢?若真的是條大道正路,就算學生沒有走通,日後自然會有無數前赴後繼的人去把這條路走通的。”


    侯俊铖頓了頓,笑的更為燦爛:“學生對漢家兒郎有信心,對天下萬民,更有信心。”


    “老夫束發讀書數十年,心性反倒是不如少年兒郎了…….”王夫之轉過身來,微笑著點點頭,揮了揮手:“今日放你進來,本隻是看看侯兄的獨子有什麽可以相助的地方,如今看來……侯兄是有了個頂天立地的好兒郎了,你既然已將腹中之言說完,便先回去吧。”


    侯俊铖點點頭,當即便行禮告辭,他已經將所有的話都說完了,自然不會賴著不走,劉明承等人見侯俊铖告辭,這才醒轉過來,想要張嘴說話,卻見四腳虎等人緊跟著侯俊铖離去,王夫之又沒有留客的意思,便也隻能行禮離去。


    那馬寶的幕僚依舊是滿臉憤怒,匆匆行了一禮,最後才離開,唐端笏見人都走光了,拽過那小沙彌吩咐叮囑了幾句,這才走到窗口前看著池塘發呆的王夫之身前,問道:“先生,侯少爺這條路……”


    “吾剛剛也說過了,要走通千難萬難,而且他這條路走到最後…….”王夫之轉過身來,滿眼都是憂慮:“輔明有句話你可注意了?把百姓武裝起來,百姓必然首先去解決他們的痛苦、保衛他們的利益,痛苦何在、利益何在?僅僅是滿清和那些與滿清媾和的官紳地主嗎?”


    王夫之指了指天上:“官紳之權說到底是來源於何處?是皇權、是家天下、是千百年來的綱常倫理!輔明要打的是一場反剝削、反壓迫、反暴政的戰爭,團結在這樣思想下的底層百姓,他們鬥爭到了最後,還能忍受一個家天下的朝廷壓在他們身上嗎?還能忍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倫理嗎?”


    “他們的軍隊和百姓的武裝控製了基層的村寨,那些依附於滿清的官紳地主自然是無法立足,可不依附於滿清的地主官紳,難道又有立足之地嗎?”


    “當今之世,田土是最為保值的財產,下至百姓、上至皇家,有幾個不看重田土的?李自成靠什麽崛起的?均田免糧!孫可望靠什麽支撐大明的?營莊之製!滿清又是靠什麽綁住八旗的?跑馬圈地!”


    “輔明想要發動百姓,就不可能不在田土上做文章,無論是像李自成那般均田免糧,還是幹脆把田土攥在自己手裏,失去了土地的官紳地主,不也成了無根之萍、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呢?”


    王夫之輕輕吐了口氣:“輔明今日看似坦誠,但實際上還藏的很深,他所要顛覆的恐怕不止是一個滿清而已…….”


    唐端笏聽的有些目瞪口呆,趕忙問道:“若果真如此……侯少爺一個不好便是要與全天下為敵了,果真是千難萬險!那先生您……”


    “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輔民隻是走的比吾更為激進,他要均的,是整個天下的人!”王夫之淡淡一笑,輕輕搖了搖頭:“春秋之義,在夷夏之防!日後的事日後再說,如今天下最大的事便是驅逐滿夷、固我族類,輔明有些話說的沒錯,坦途大道,是要人走出來的,明末諸公英豪走了許多路都走不通,如今有一條新路在眼前,不妨試一試。”


    王夫之猛然轉身,走到一旁的案桌前,鋪紙研墨、提筆書寫起來:“須行,吾本欲北渡洞庭以避吳三桂的滋擾,如今看來是不用了,吾寫幾封書信,你去找虎止來,與他各持一封,或東或北,親自將信函送去我那兩位友人手上!”


    王夫之寫就兩封書信,吹幹墨跡翻出信封裝好,微微一笑:“輔明如今還如幼芽一般嬌嫩,需要有人在內在外保他一把!”


    侯俊铖大步走出寺廟,隻覺得兩腿發軟,差點跌倒在台階上,好在四腳虎緊跟在一旁,一把攙住了他,侯俊铖長長出了口氣,他這也是第一次係統性的闡述自己的戰略,在寮屋之中侃侃而談,到了外頭反倒緊張發虛起來。


    “你們幹的好事!”那幕僚讚畫氣急敗壞的追上前來,狠狠啐了一口,瞥了眼侯俊铖身邊人高馬大、滿臉橫肉的四腳虎,怒罵道:“今日之事我定仔細報於國公爺知曉,誹謗王爺和國公爺…….你們就等著的掉腦袋吧!”


    說著,那幕僚也不等劉明承趕上,轉身奔去牽馬便走,劉明承看著他的背影,麵黑如炭,扶著刀轉身看向侯俊铖:“侯少爺,你誆騙咱們也就算了,今日這般胡言亂語……”


    “不是胡言亂語,是深思熟慮的肺腑之言,也是我正在做的事!”侯俊铖站直了身子,絲毫不懼的跟劉明承對峙:“少侯爺,老寨主準備什麽時候殺我?”


    四腳虎見劉明承扶著刀,一隻手也扶上腰間的刀,挪了一步用半個身子擋在侯俊铖身前,劉明承卻沒有在意他的動作,滿眼都是猶豫,刀子拔了一截,最終還是歎了口氣:“侯少爺,老和尚對俺是有恩的,你……二十八寨就不要回去了吧。”


    “我一定要回去的,哪怕老寨主刀劍相向,我也一定要回去!”侯俊铖話語之間沒有一點質疑的餘地:“那麽多山民民眷和弟兄們聽著我的課、跟著我做事,我若是為了自己的性命便把他們拋下,那條千難萬難的大道,我怎麽可能堅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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