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是第二日晚間才趕到永新縣城的,一入城便聽聞了侯俊铖與老山西當堂爭執的事,掃視著街道兩旁一片狼籍的建築,眉間微微皺了皺。


    但他又飛快的恢複常態,搖了搖頭:“弟兄們在山上吃了那麽多年苦,入了這縣城的花花世界,做的過分了一些……也屬正常,侯少爺畢竟年輕、未經世事,初次見到這場麵,又受了家眷遭難的刺激,衝動幼稚了一些,也屬正常。”


    “誰說不是呢?”前來迎接老和尚的劉明承也笑著搖了搖頭:“說實話,他那些話嘛……也確實有幾分道理,咱們如今當了義軍、以後要當官軍,總不能還是以前那般山賊做派了,更何況咱們以前也一直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雖然老寨主是那般安排……但這永新縣隔著石含山這麽近,還是得收斂一些。”


    “可那些話,私下裏大夥關起門來討論便是,那大庭廣眾之下吵起來,傳揚出去,底下的兄弟們怎麽看?老寨主的威嚴何在?再說了,當時堂中還有那麽多永新縣城的官紳商賈,鬧起來,咱們還怎麽去勒索他們?”


    劉明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抬了抬拳頭:“所以俺給了他一巴掌,也算是給他一個教訓,希望侯少爺他不要記恨就好。”


    “但願吧,老僧會勸勸他的……”老和尚又輕歎一聲,問道:“侯少爺現在在哪裏?他若是一口氣憋在心中,真患了癔症,對咱們也是個不小的損失。”


    “在衙門的案牘庫裏,俺本來騰了一間屋子給他……休息,但他不肯住,非要住在案牘庫裏……”劉明承撇了撇嘴,表情有些無奈:“從昨日開始一直到現在,他都關在案牘庫裏頭不理人,吃食酒水都是找人送進去的,吃喝拉撒都在裏頭,牛老三今日跟俺匯報時說那案牘庫的燭火一夜都沒熄,也不知侯少爺在做些什麽。”


    老和尚眉間緊皺,牽著毛驢韁繩的手都微微有些發抖,趕忙一鞭抽在驢屁股上頭:“怎麽不早與我說?快,領老僧去案牘庫看看!”


    到了縣衙,收到消息的老山西已經等在大門外,見老和尚飛驢而來,早猜中他心中憂慮,一邊笑嗬嗬的吩咐身邊的山賊去幫老和尚牽驢,一邊安撫道:“老和尚安心,俺昨日就找了醫師去給侯少爺診治過了,他並無大礙。”


    “謝過老寨主…….”老和尚表現得客客氣氣,卻讓老山西不由得皺了皺眉:“老寨主一貫豪邁豁達,一個十幾歲的娃娃,一些胡言亂語,想來老寨主必然是當了耳旁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用不著計較掛心。”


    “老和尚,你與侯少爺才接觸幾日?就這麽護犢子了啊?”老山西哈哈大笑起來,輕輕搖了搖頭:“你都給俺安排好了,俺還能說些什麽呢?隻是那侯少爺不諳世事,還需要好好調教為好。”


    “有老寨主吩咐,老僧自然聽命行事!”老和尚微微鬆了口氣:“老僧去見見那侯少爺,這段時間便讓他留在永新,呆在老僧身邊,也好教養。”


    老山西點點頭,揮揮手放老和尚離去,忽然又叫住了他,麵色微微一冷:“老和尚,俺與你說句實話,當時在堂上,俺已經動了殺心,是真想一刀將那胡言亂語、禍亂軍心的小崽子給劈了。”


    老和尚麵色微微一變,朝老山西唱了個佛號:“謝過老寨主,老寨主給了老僧這般臉麵,老僧定然用心竭力……”


    “不是因為你的臉麵……”老山西卻搖了搖頭,似乎陷入回憶之中:“是因為俺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太遙遠了,麵貌都記不清了,但俺還記得,他和侯少爺一樣的……天真幼稚。”


    老和尚滿臉疑惑,正要相問,老山西卻擺了擺手:“俺已接到友軍的文書,明日天亮便領兵去吉安,侯少爺如何處置,你自己定奪吧!”


    永新縣的案牘庫,就位於縣衙右院一座廂房之中,老和尚一路小跑著來到案牘庫前,朝門口值守的牛老三點點頭,雙手推門而入,隻見得案牘庫的地上桌上滿是寫滿了算式和數字的紙張,每一個櫃子都敞開著,一本本文冊都被翻了出來,在地上桌上堆成小山一般,角落裏隻動了兩口的飯食,早已沒了一絲熱氣。


    侯俊铖伏在一張桌後,聽到動靜抬頭看了一眼,朝老和尚點點頭算作打招呼,又低頭繼續演算抄錄著,他的道袍又皺又髒,頭發油膩不堪,臉上還殘留著巴掌印,一雙眼布滿血絲、眼眶如魚泡一般浮腫,顯然是熬夜所致。


    老和尚隨手撿起一張紙看了一眼,他不懂阿拉伯數字,看不懂紙上的演算,輕歎一聲,柔聲道:“你比老僧有學識,這些演算之法,老僧看也看不懂……但你畢竟年輕,什麽樣的場合該說什麽樣的話,你還有許多要學的。”


    “他們在我麵前殺了個嬰兒!”侯俊铖的語氣冷靜的可怕,讓老和尚都有些不寒而栗:“這世界不該是這樣的,往後幾百年都不該是這樣的,老禪師,我知道什麽是明哲保身、什麽叫識時務,可我想要救天下之民、要改變往後幾百年的曆史,難道對眼前發生的苦難都視而不見嗎?”


    “人生在世,從來都是一步退、步步退,我當時若是因為明哲保身便閉口不言,他日要麵對清軍的屠刀了、要上戰場拚命了,我哪裏還能理直氣壯的說自己能夠站到最後呢?”


    “我知道,我當時的作為很愚蠢幼稚,可在我看來,這天下能鬧成這副模樣,就是因為這天下聰明人太多太多了,我……寧願去做那蠢人!”


    老和尚一時無言以對,又歎了口氣轉移話題:“二寨主那一巴掌,是在救你,二寨主是個豪爽耿直的性子,你別在意。”


    “我不在意,我反倒很高興!”侯俊铖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咧嘴一笑:“他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我……找到了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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