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中收拾了一間帶小院的宅子給侯俊铖和老和尚居住,老和尚自然住著主屋,侯俊铖在偏房的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起身一看,卻見主屋之中燈火通明,幹脆起床披衣,朝主屋而去。


    “老僧就知道侯少爺會來.....”聽到推門聲,老和尚頭也沒抬,桌上鋪滿了各種文冊,老和尚提著一支毛筆,正在草紙上演算著:“正好,來幫老僧理一理這馬麵嶺寨的錢糧。”


    侯俊铖點點頭,湊過去掃了一眼,老和尚似乎不懂阿拉伯數字,敲著算盤用著籌算之法,紙稿上滿滿當當寫滿了漢字。


    侯俊铖輕歎一聲,隨手拿起一張文冊演算起來,一邊算著,一邊聊天似的隨口說道:“我和牛老三談過了。”


    “既然談過了,怎會是這般沉鬱的模樣?”老和尚淡淡一笑,麵上卻毫無意外之色:“怎麽?覺得老僧幫你安排的那些人,沒什麽用?”


    “老禪師替在下安排的,必然是二十八寨中英傑驍銳了……”侯俊铖眉間緊緊皺起,擱下紙筆,坐直了身子,滿麵愁容的看向老和尚:“但不瞞禪師,這也是在下最擔憂的地方!”


    “我與那牛老三攀談了一陣,他親口與我說,若是有一口飯吃,他定然不會做這殺頭的買賣,我能理解,這是人之常情,誰不會求安逸呢?可咱們起兵去攻吉安,這是在造反,誅九族的大罪,求安逸……也得看別人願不願意給咱們!”


    侯俊铖將那文冊翻得嘩啦啦作響,心中愈發不安,甚至有些焦躁:“正如在下之前所說,老禪師您挑出來的人,定然是二十八寨中的英傑人物,連他們都是這般想法,下麵的弟兄們呢?沒有必死之心、行這造反的大事,到了生死關頭,豈不是要一觸即潰?”


    “牛老三還說了,他們上山落草,也隻是求一口飽飯,這也是人之常情,可不該從他們口裏說出來!”侯俊铖猛的一拍桌子,長長吐了口氣:“若是滿清給他們一口飽飯,他們是不是要投奔滿清了?牛老三說,當著這山賊也是要挨餓的,但若是滿清給他們一個招撫的機會……滿清富有天下,還養不起幾十幾百號人?”


    老和尚一直沒有說話,隻是淡淡的笑著,見侯俊铖停了下來,鼓勵似的輕輕點了點頭,提著一旁的茶壺為他倒上一杯清茶:“還有呢?一口氣都說出來,老僧聽著。”


    “他們根本沒有準備好!”侯俊铖呼出一口粗氣:“他們根本不知道為什麽要去打這一仗,什麽大明、什麽忠義,在他們心裏半點也無,作戰攻伐隻是為了去搶掠!本就是一群拚湊之師,又是這般狀態,上了戰場麵對清軍,又怎能血戰苦戰?”


    “此番出兵吉安,若上上下下都是這副模樣……”侯俊铖滿眼都是焦慮,堅定的判斷道:“必敗無疑!”


    老和尚卻沒有一絲焦慮的神色,隻是淡淡的笑著,衝侯俊铖滿意的點點頭:“不過是和牛老三交談了一番,你就能舉一反三、發現這麽多問題,資質不錯,難怪能做那船山先生的得意門生。”


    “你說的沒錯,二十八寨中,和牛老三一般想法的兄弟並不少,跟著去打仗,不過是為了下山發筆橫財,抱著發財的心思去的,又怎會真的提著腦袋造反?像我們這般坐寇,也是有家室老小要養的,又怎能棄他們於不顧?”


    “不止是咱們,那些反正的綠營,就算軍將真的存著忠義之心,手下的兵卒又有幾個是真心要造反到底的?誰說得清楚?”


    “如此,這一仗豈不是敗局已定?”侯俊铖趕忙問道,一支沒有堅定意誌的軍隊根本打不了硬仗,可興兵造反,又怎麽可能輕鬆:“這麽倉促起兵,豈不是要把二十八寨弟兄們的腦袋當玩笑?”


    “那倒不是,滿清的民壯綠營大多也是為了吃口皇糧而當的兵,他們又能有多少戰心?隻要咱們動作夠迅速,在清軍主力反應過來前便拿下吉安,則大事可成!”老和尚笑了笑,麵色忽然又微微沉了下來,聲音也壓低不少:“即便拿不下吉安,也無妨,抄掠了吉安府下的縣鎮村寨、裹挾著萬餘人馬,又有攻打吉安的經驗,足夠上上下下去平西王軍中討個前程了。”


    侯俊铖有些目瞪口呆,老和尚說的明白,他又怎會聽不懂?攻打吉安恐怕也是個幌子,老山西和那些反正的綠營將領從一開始的目的就準備受吳三桂的招撫、混一個一官半職,老山西那夜在聚義堂中豪氣幹雲、冠冕堂皇,實際上早就在找退路、求富貴了。


    侯俊铖看著老和尚,有些發愣,這等秘事,恐怕連侯子溫都並不知曉,老和尚說與他聽,可以說是對他極為信任了,侯俊铖心中百轉千回,最後無奈的一歎:“上下皆無必死之心,造什麽反?”


    “是啊,造什麽反?”老和尚跟著歎了口氣,表情很是落寞,雙目看向侯俊铖,卻有些放空:“當年……不是這樣的,泰和侯何其忠烈?為清軍所擒,受盡折磨、誓死不屈、慷慨就義,忠貞營和紅營的弟兄們,前仆後繼、悍不畏死,便是滿清篡奪了大半個天下,他們依舊不剃發、不易服、不做順民,在這石含山中奮鬥至終…….”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弟兄大多都已離世,留下的也隻是咱們這些垂垂老矣了,二十八寨,說是忠烈後裔,實際上大多是活不下去上山落草的農戶、礦奴、百姓,隻為了求口飯吃,沒人記得前明了,也沒人記得這二十八寨是為什麽而建的了……”


    老和尚又長歎一聲,收回目光,擠出一絲微笑:“我們這些老家夥,早晚也要故去的,這二十八寨,還是得靠你們這些年輕人撐起來的。”


    “撐起來……這種局麵,如何撐得起來?”侯俊铖滿心都是迷茫,轉頭看向窗外,夜黑如墨,不見一絲月光,滿目,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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