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鈺是在三日後的午時,菜市口行刑。


    那日,頭頂上的烈日如打碎在岩石上的雞蛋,燙糊了,邊上都花得模糊不清,想要看清楚,卻刺痛了人的眼。


    陳十一擠在人群裏,靜靜地看著司徒鈺一家人帶著鎖鏈,被官兵押著一步步往前走。


    平兒舉著手中的鎖鏈問道。


    “父親,為什麽我的比你們的要輕?”


    “因為你人小啊。”


    “父親,我現在能看見午時的太陽了。”


    “嗯,你越來越厲害了。”


    “午時的太陽,沒有早晨的好看,雲滄帶我去鳳鳴山的時候,太陽總是格外地紅,像娘親的口脂。”


    “早晨的太陽,是剛升起來的希望,自然是最美好的…”


    陳十一聽得淚流滿麵,抿著唇,仰著頭,隻聽得心口疼得缺了一塊。


    不知過了多久,天上竟然下起了大雨。


    雨水磅礴,看熱鬧的人群做鳥獸狀,四散奔逃。


    陳十一就這樣站在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任由雨水將她滿身淋漓,掩蓋了她全身心的悲涼。


    一把天青色雨傘蓋在她的頭上。


    “嶽直,幫我好生安葬了他們。”


    “好。”


    “娘娘,回去吧。”


    陳十一看著遠處大雨衝刷成溪流的血水,隻緩緩點了頭。


    “回吧。”


    司徒鈺被斬首的次日,各大州府的學子同時掀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反擊巨浪,上書靜坐各大州府,要求朝廷徹查司徒鈺慘案,還司徒鈺一個清白。


    因勸阻無效,事情越演越烈,很大一部分知州動用府兵開始血腥鎮壓學子。


    裴珞疏借著這個由頭,趁此時開始大規模地整頓軍吏,將崔永安為他培養的親信,到處安插在各個重要的職位,將世家門閥把控的軍政拿回到自己手裏。


    而因著反書一事,裴珞疏下令徹查,隨即到處有書籍的家族,頓時各大家族行坐不安。


    僅憑著這一股風,裴珞疏大刀闊斧,整頓吏治,終於在朝堂上,能與世家門閥分庭抗禮。


    陳十一回了京都很長一段時日。


    宅子裏多了幾個陌生的麵孔,嶽直告訴她,這是裴珞疏給她找的專門伺候她的人。


    有個小丫鬟,眼睛圓溜溜的,眼珠子亮如黑色玉石,看起來甚是清澈明亮。


    她的名字叫小思,忙完活總愛吃攢盒裏的各種點心。


    陳十一不愛說話,但小思總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大到廚房燉的補藥,小到梧桐樹下螞蟻搬家,都能讓她說得津津有味。


    陳十一低聲喃喃。


    “梧桐葉都掉光了吧。”


    “還有幾片,掛在樹上,都不舍得飛下來,反正都要落的,還能趕得上成為肥料,供養梧桐,明年說不定又能掛上枝頭了呢。”


    陳十一笑了。


    “小思,你沒有煩惱嗎?”


    小思圓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有啊,娘娘,你上次做的秋梨銀耳羹,能不能再來一碗,都沒吃夠呢。”


    “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


    “當然是你啊,可是,我很喜歡你做的那道吃的,甜滋滋的。”


    “嗯,秋梨沒了,下次有了再給你做。”


    “好的。”


    “我命人給尋了一筐,明日就有了。”


    陳十一撿了幾片梧桐葉,用剪刀剪了幾個樣式,粘在書頁上,能得個精致的書簽。


    聽得裴珞疏的聲音,轉頭看著他笑了。


    “今日,怎的有時間過來?”


    “事情安排得差不多,就趕過來了。”


    裴珞疏接過她手上的梧桐葉,看了一眼。


    “剪了個願字。”


    “嗯。”


    “有什麽說法嗎?”


    “沒有,想到這個字就剪了。”


    裴珞疏牽起陳十一的手,往屋內走去。


    “天越發地寒,你又怕冷,去屋內暖一會兒。”


    “好。”


    陳十一取了紙張,把剪好的梧桐葉粘在紙上,剪成柳葉形,染上墨綠色,在炭爐旁烤幹後,在底部鑽了個洞,墜上了青綠色流蘇,就很好看了。


    裴珞疏在剪另外一個,他格外心靈手巧,做得比陳十一還要細致,是杏黃色流蘇,更加耀眼華貴。


    他靜靜地看著陳十一,她正在細致理著書簽的流蘇。


    她最近的話少了許多,大多數沉默寡言。


    “十一。”


    他輕聲喚著她。


    陳十一抬眸看了他一眼。


    “怎麽了?”


    他遲疑地問了一聲。


    “你,還在為司徒鈺的死耿耿於懷嗎?”


    陳十一沉默了好一會兒。


    “嗯,有時候晚上會睡不好。”


    裴珞疏沉重地歎了口氣,把陳十一抱在身上,攬著她的腰背。


    “十一,這是我和司徒鈺很早就協商好的事。”


    陳十一眨了眨眼。


    “有多早?”


    “你向他坦明身份之後,他私下給我寫的信,誰也不知道,連他夫人也不知曉,那年,我怕你孤獨,還讓他一家人陪你過年,順便把他同意當山長的事告訴你。”


    陳十一眼眸認真的看著裴珞疏。


    “司徒鈺的死也是你們協商好的?”


    裴珞疏下顎盯著陳十一頭頂的發絲。


    “事發突然,誰也不知道他身邊待了幾年的人,是個細作,他進大牢的次日晚,我便問了他要如何,他選擇了死,他認為,他死後,可以為寒門子弟爭取更多的利益,有更多的人覺醒和崛起。”


    陳十一忽然大聲說道。


    “那你為何又說那樣的話,你見死不救,你知道我有多心寒?”


    裴珞疏沉默了半晌,後又掰著陳十一的手指一個又一個的。


    “無可奈何,見死不救,總比你認為我心狠手辣要強上許多,我總是不想讓你看見我殘忍嗜血的樣子,我踩著司徒鈺的血,踩著眾多學子的血,才握了半數實權。”


    “那你什麽都沒告訴我,哦,是了,事以密成,而且,你總是這樣的性子,做成了才肯與人道說。”


    裴珞疏輕聲輕語。


    “對不起,十一…”


    “你又沒對不起我什麽,無需和我說…”


    裴珞疏緊緊擁著陳十一,聲音有點哽咽。


    “我總想著快些,再快些,我也不忍你一直在外奔走,一直待在別院裏,想見你一麵都難。”


    他的臉在她肩上蹭了蹭。


    “十一,我好累,借你肩膀靠靠好不好?”


    陳十一聽得心思軟了軟。


    “你去房裏睡會吧,裏麵暖和些,免得又染了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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