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年,四月。


    意大利,米蘭城最繁華的商業區,蒙堤拿破侖大道,沈珠圓靠在馬路欄杆上。


    華燈初上的時間,人頭攢動。


    距離沈珠圓約五米處,有塊藍底白字的路牌,路牌上寫著“我在米蘭很想你。”幾名黃膚黑瞳的女孩以路牌作為背景圖,個頭最高地手持自拍杆,幾人聚在手機攝像鏡頭前,一會兒單腳翹起,一會兒彎腰做出飛吻狀,忙得是不亦樂乎。


    忙乎了一陣,女孩們還覺得不過癮,個頭最高的那位來到沈珠圓麵前,用不是很順暢的英文問她是溫州人嗎?


    為什麽不是中國人而是溫州人。


    那是因為這一眼望不到邊的狹長走道最不缺地就是溫州人了。


    去年,據移民局統計,至少有三十萬到三十五萬溫州人生活在意大利,這還是有登記記錄的,如算上那些通過灰色途徑來到意大利,至少有四十萬溫州人分布在意大利各大城市。


    這四十萬溫州人又有近三分之一住在米蘭,現在沈珠圓腳所站區域是蒙堤拿破侖大道的一塊灣區,也是很多初來乍到的溫州人的落腳點。


    這片巴掌大的地方隨時隨地可以聽到溫州話,這裏三成商鋪是溫州人開的。


    溫州人在這裏開了成衣加工廠、開了華人超市、開了中餐廳、跌打診所,中藥館等等等。


    但凡那些很受西方人歡迎的行業在這條街都能找到,伴隨越來越多溫州人湧入,這條街原先的名字被“溫州街”所取代。


    過程是這樣的——


    “您知道住最多溫州人的那條街是怎麽走的嗎?”“溫州人住的街該往哪個方向走?”“溫州街怎麽走?”


    現在,連米蘭本地居民也管這街叫“溫州街。”


    在這條街流動地黃種人十有八九是溫州人。


    所以。


    女孩會直接問沈珠圓是不是溫州人再正常不過。


    當聽到沈珠圓是溫州人時,幾個女孩很是高興,用溫州話表明她們也是從溫州來的。


    遺憾地是,沈珠圓溫州話不是很在行,搬到曼穀後,顧及到漣漪和街坊鄰居一家人幾乎不說溫州話。但私底下,爸爸沒少讓她說溫州話,一開始她還是說的,但漸漸地,她就越來越少說溫州話了,後來幹脆就不說了。


    而……現在,那老是要求圓圓說溫州話的人已經不在了。


    沈珠圓的視線投向遠遠的天際。


    幾個女孩還在嚐試用溫州話和沈珠圓交流。


    “抱歉,我很小就離開溫州,所以,溫州話我不太靈光,不過,用中文交流沒問題。”沈珠圓的中文就十分地道。


    女孩們希望沈珠圓給她們拍照。


    今天是女孩們來到米蘭的第一天,女孩們是通過攻略找到的這。


    “那是我們打卡點之一。”高個女孩手指那塊注有“我在米蘭很想你”藍底白字中英雙語路牌。


    沈珠圓接過女孩遞到她麵前的手機。


    幾個女孩靠著那塊藍底白字路牌開始擺姿勢,一邊擺姿勢一邊提醒沈珠圓要用美顏相機。


    額……


    找了老半天,沈珠圓才找出女孩們口中的美顏相機軟件。


    因很少接觸這類拍照軟件,沈珠圓琢磨了老半天,還是那個高個女孩跑過來給了操作提示。


    “姐姐,你難道沒用過這款拍照軟件嗎?”高個女孩語氣透著不可思議。


    “嗯,”沈珠圓再順口說出了句,“我是在一覺醒來才知道世界有這款玩意的。”


    沈珠圓二十歲時,這世界還沒存在這樣一款拍照時會自動美化人像修飾身形的軟件。


    “一覺醒來才知道有這款玩意?”女孩咯咯笑著,“姐姐難不成是冰封人,就是那種一直處於沉睡狀態,然後一次機緣巧合中被喚醒,類似於睡美人的那種。”


    女孩笑著跑回到同伴身邊。


    不是冰封人,也不是睡美人,但沈珠圓的的確確是一覺醒來後,發現從前隻能用來拍照打電話發短信的手機變成了無所不能被譽為近代最偉大的發明——


    手機高度智能化。


    人們可以通過手機視像通話;可以通過手機購物,支付賬單,轉賬等等等等。


    手機變成了幾乎是無所不能的存在。


    幾個女孩抱在一起比出v字型手勢。


    沈珠圓把手機攝像頭對準女孩們,指尖輕輕一觸,女孩們的笑臉連同那塊“我在米蘭很想你”一並定額於電子屏幕上。


    女孩們心滿意足離開。


    離開前,那個高個女孩是這樣對沈珠圓說的——


    “姐姐,你靠在那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像迷路了很長時間的人。”


    額……


    她怎麽就像迷路了很長時間的人來著?


    她住的地方距離這開車需二十七分鍾車程,乘坐交通工具則用時四十分鍾左右,過去六百天裏,她從這到住處至少有過五百次以上的來回。


    今天是沈珠圓在米蘭城生活的第六百天。


    沒了部分記憶後,沈珠圓對數字變得敏感起來了。


    從前,沈珠圓最不喜歡地就是數學課,那些數字過於枯燥,她總是很難集中精力去記住。


    但現在,沈珠圓不費吹灰之力就記住了,今天是她來到米蘭的第六百天。


    左手邊,注有女士成人用品的廣告牌閃著淡淡幽光,沈珠圓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這類女士用品隻要你多給幾歐通常可以買到專門為女士提供的香煙。


    花了十歐,沈珠圓買了包薄荷味女士煙。


    就這樣,沈珠圓這天到手的一百歐變成了九十歐。


    昨天,沈珠圓的車進了報廢廠,今天她隻能搭乘公交係統回住處,但不巧地是,這幾天鐵路工人罷工,她隻能叫計程車回去,從這叫計程車回住處沈珠圓至少得花二十五歐,九十歐變成了六十五歐,這六十五歐扣去餐飲,能存下來地也就五十歐。


    一般,像沈珠圓這類以工薪結合零工為主的,在米蘭一個月可以賺到四到五千歐元。


    去年,沈珠圓在旅遊服務網站申請了有償服務賬號。


    從申請完賬號後,沈珠圓每天早上都得八點起床,九點半出門十二點回家,代購、代接、代駕、代拍、代送代陪等等等但凡和旅遊沾上邊的活兒沈珠圓都接。


    一小時在十五二十歐不等,偶爾碰到出手闊綽的客人,沈珠圓一個上午可以賺到一百歐左右,但也不是每天能接到活,一個月平均下來,沈珠圓旅遊服務所得收益在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歐左右,加上酒店服務生稅後兩千三百歐薪金,她差不多一個月可以賺到近四千歐。


    沈珠圓每月還有若幹灰色收入。


    所謂灰色收入是沈珠圓通過給客人兜售酒水,還有推薦按摩師得到的介紹費,一打酒十歐,推薦按摩師十五歐。


    總之,每天沈珠圓得很晚才能回到住處,往往是一回到住處洗完澡倒頭就睡。


    問沈珠圓為什麽要過這種日子?


    沈珠圓其實也沒有答案,能確定地是經濟充其量也就占一半因素。


    目前,沈珠圓銀行賬戶裏還有一筆五十萬歐元存款,再加上這些年陸陸續續存入,應該可以有七十萬歐。


    在米蘭城,七十萬歐對於一名單身女性來說不算多也不算少。


    但距離沈珠圓想要達到的一百萬歐還差三十萬歐。


    除去經濟,一半因素是為了打發時間。


    別的女人會空出點時間去約會,而沈珠圓不需要約會。


    沈珠圓也嚐試過像別的女人一樣和男人約會。


    但幾次下來,她放棄了。


    對於一名無任何共情能力患者而言,和男人約會壓根是在浪費雙方時間。


    拿著煙,沈珠圓回到之前馬路欄杆處。


    打開煙盒,抽出了一根,放在鼻子前,瞬間,薄荷香氣撲麵而來。


    在沈珠圓的記憶裏,二十歲的沈珠圓是不會抽煙的。


    二十歲前的沈珠圓還老是因爸爸有時在她麵前抽煙而大為不滿,把爸爸推到院子去,衝爸爸喊“真搞不懂,那東西有什麽好的?”


    彼時,喊出“真搞不懂,那東西有什麽好的”的沈珠圓一定做夢都想不到,二十八歲的沈珠圓會抽煙。


    是何時學會抽煙,又是何時開始抽煙的,沈珠圓也不清楚。


    前年,她在醫院等媽媽病例報告,因病例遲遲沒出來,她在那來回走動,有位女士遞給了她一根煙問需不需要,想也沒想,接過。


    彼時,因接煙動作過於自然,導致沈珠圓心裏產生了懷疑,然後,她拿著煙來到抽煙室,從點煙到煙剩下了小半截,沈珠圓意識到,或許在二十歲到二十五歲時的某個時刻,她學會了抽煙。


    隻是,怎麽學會抽煙的隻能成為永遠的秘密。


    屬於沈珠圓二十歲到二十五歲的回憶再也回不來了。


    沈珠圓是通過手術切除的記憶,一場意外讓她腦子囤積了小塊瘀血,那小塊瘀血在次年擴大麵積,如不拿掉,會麵臨失去視力風險,但拿掉那塊瘀血的手術會造成她部分回憶丟失,並讓她失去共情能力。


    以上訊息來自於為她手術的克萊爾醫生。


    套用克萊爾醫生對她手術後的描述,她的部分情感被格式化。


    因聽起來過於荒唐,一開始沈珠圓是不信的,直到她看到躺在病床上靠各種各樣儀器維持生命的吳繡林女士時,沈珠圓這才相信了,她變成了一款不知道悲傷為何物的機器。


    即使醫生安慰她,那隻是缺乏共情能力。


    類似於有些人身上天生缺乏多巴胺組織導致於他們終日板著臉給予人很不好相處的觀感。


    看到隻能靠儀器延續生命的媽媽,沈珠圓的心如她手術醒來後時,平靜得如嵌在電子屏上的湖麵。


    可那人是媽媽啊。


    是每天早上都會給她蒸老玉米、是這個世界沈珠圓最最佩服,最最熱愛的吳繡林女士啊。


    那天,她沒哭沒鬧,隻是靜靜坐在媽媽床前,然後,漣漪來了,漣漪來到她麵前,告訴了她,爸爸已經不在的事情。


    那天,恰好是沈珠圓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是她做完手術的第三天。


    終於,沈珠圓長到二十五歲。


    在那天,二十五歲的沈珠圓宛如一名時空穿越者,置身於多維度空間,目送二十歲的沈珠圓登上那趟從曼穀飛往馬尼拉的航班。


    那是個曙光初現的清晨,整個荔灣街靜悄悄的,沈珠圓躡手躡腳起床,邊上放著她昨晚打包好的行李。


    除了行李,還有給媽媽留下的信和給漣漪準備的禮物。


    她並不是存心不告而別的,而是她去的地方是菲律賓的綿延老島,那些地方不是很太平,她怕媽媽不同意。


    放好信,親吻了正在熟睡的吳繡林女士的額頭,戀戀不舍和媽媽說再見,再打開漣漪的房間,把給漣漪準備的禮物放在她床頭櫃上。


    十幾歲時,對於外麵的世界,圓圓和漣漪充滿了遐想,兩人約定要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得給彼此帶禮物。


    是圓圓先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在愛爾蘭,圓圓遇到了海邊的三葉草,他們告訴她,三葉草是河岸山穀的植物,三葉草雖繁殖能力強但極度脆弱,長在海邊的三葉草被愛爾蘭人視為堅韌勇氣幸運的象征。


    堅韌勇氣漣漪有了,就缺幸運了。


    圓圓相信,海邊的三葉草能給漣漪帶去幸運。


    原諒漣漪了嗎?漣漪也原諒圓圓了嗎?


    不知道。


    關上房門。


    爸爸已經等在門外,爸爸是這次她前往菲律賓的唯一知情者。是沈珠圓主動告訴爸爸的。


    為什麽會主動告訴爸爸呢?


    或許神明在冥冥中做出的安排,神明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所以,在前往機場途中,她總是想和爸爸說點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出,就隻是叫“爸爸”叫一遍不夠,叫了幾聲爸爸後,那句“爸爸,我原諒你了,原諒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和別的孩子吃肯德基家庭套餐。”自然而去地說了出來。


    再之後,爸爸開始說話了。


    說那段讓媽媽傷透心的往事。


    曾經,爸爸對恩佐的媽媽動過心。


    兩人是在同鄉會認識的。


    “她叫林楊惠貞。”爸爸說。


    因為名字比較特別,爸爸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或許就是那幾眼吧。”爸爸說。


    沒陷多深,就是有淡淡的好感,加上缺失爸爸的恩佐,爸爸說那陣子有時候會有照顧那對母子的念頭。


    在爸爸的形容中,那是種要是能幫到忙地一定會幫忙的情感。


    然後,有天爸爸接到恩佐媽媽的電話,恩佐不見了。


    等爸爸幫忙找回恩佐,回到家看到高燒的圓圓和哭紅眼睛的媽媽時。


    “圓圓,那天爸爸給自己連著刮了四個巴掌。”


    從那天起,爸爸沒再去參加同鄉會。


    腳步朝著離境方向,回頭,爸爸還在那來著,揮手,再走十幾步,回頭,怎麽爸爸還在那?


    頓腳,朝爸爸做出“快回去”手勢示意。


    爸爸還以她“ok”手勢。


    離境通道即將走完,第三次回頭。


    爸爸還在那呢!


    真是的。


    怎麽比媽媽還誇張?


    拿出手機給爸爸打電話:“爸爸,你快回去。”


    “等圓圓出離境通道,爸爸就回去了。”


    “真是的,我就那麽可愛嗎?”


    “沒錯,圓圓就是這麽可愛。”


    “爸爸,我都二十歲了,不對,馬上就二十一歲了。”


    “圓圓一百歲也一樣可愛。”


    真是的……


    掛斷電話前,也不知道怎麽的那句“爸爸,我愛你”就從沈珠圓口中說出,從小到大,她還沒和爸爸說過“我愛你”來著。


    一定是神明在冥冥中看到了一切。


    上了飛機。


    那天,沈珠圓的座位是靠窗位置,挨著她的是一位穿湛藍色襯衫的德國男子,男子年紀和爸爸差不多,衝男子笑了笑,男子回以她微笑。


    當飛機升至一萬英尺高空時,太陽光四麵八方穿過雲層。


    沈珠圓戴上了眼罩,頭抵在機艙牆上,心想著就睡一會兒,就睡一會兒……


    一覺過後,沈珠圓從二十歲來到二十五歲。


    沈珠圓從二十歲長到二十五歲就隻用了一個打盹的時間。


    沈珠圓的回憶被永遠終止於她戴上眼罩,頭抵在機艙上,懷揣著“就睡一會兒,就睡一會兒。”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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