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日光從廊架上紫藤交織的縫隙穿過,落在羽淮安白皙修長的手骨節上,指尖在距離那粉色信封約十毫米左右停滯著。


    “她現在看起來怎麽樣?”羽淮安問。


    怔了怔,一時之間漣漪想不起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這問題也不難回答。


    她才見過圓圓,知道圓圓現在的狀況。


    讓漣漪沒法第一時間回答“圓圓現在好不好”是來自於羽淮安的轉變,細究羽淮安有何轉變漣漪又無法說清。


    似乎,羽淮安也在困惑著。


    漣漪發現自己並不喜歡這樣的氛圍。


    很不喜歡。


    為能盡快驅趕這種氛圍,漣漪把信強行塞進羽淮安手裏,嘴裏說著:“你是問圓圓好嗎?圓圓現在就在你們學校外,是圓圓開車送我到這的。”


    對了,還沒回答羽淮安的問題來著。


    漣漪呼出了口氣,說到“圓圓看起來還不錯。”想了想,又以滿不在乎的語氣補充“我和圓圓待會要去市區一趟,我們會在市區吃晚飯,你要不要一起去。”好像還缺點什麽,漣漪再添了句“這樣,你就知道圓圓好不好了。”


    頓了頓。


    “羽淮安,為什麽要問圓圓看起來好嗎?是不是?圓圓現在應該很不好,羽淮安,你和圓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小心翼翼問。


    羽淮安沒回應,隻是瞅著她。


    片刻。


    視線移至那粉色信封上,低聲說:“沒有,什麽也沒發生。”


    告白信成功交到屬於它的主人手上了,作為信使的她也理應走人。


    可。


    一雙腳就是不願意移動。


    在羽淮安看粉色信封時,漣漪在看著羽淮安。


    細細碎碎的光亮落在他淺色襯衫上,明亮,聖潔。


    恍然間。


    耳朵聽著羽淮安在說:“這是隻有沈珠圓才會幹的幼稚事情,對吧?”


    “沒錯,這是沈珠圓才會幹的幼稚事情。”順著羽淮安的話,回答到。


    爬滿紫藤的長廊,羽淮安沿著往裏延伸的一頭,漣漪沿著往外延伸的另外一頭,他們互說了再見,在說再見時彼此眼神交匯,就像那三年他們在查爾斯高中時一樣,漣漪還是那個漣漪,可……羽淮安還是那個羽淮安嗎?


    出了長廊,也不知怎麽地,漣漪臉上遍布淚水。


    一開始隻是忽如其來一滴,沿著眼角緩慢滑落至她嘴角,那滴眼淚仿佛是打開了某個缺口。


    站立於天空下。


    連漣漪也不清楚,自己此刻滿臉的淚水是為了什麽。


    羽淮安手拿著那個粉色信封,快步走向長廊盡頭。


    走廊盡頭放著垃圾箱。


    昨晚,拜沈珠圓所賜,羽淮安又做了噩夢,他再次夢到了一個勁兒往水裏走的沈珠圓,很快,水淹沒了沈珠圓小腿,接著是腰部,很快,水過了沈珠圓的腰部。


    水沒過腰部,沈珠圓停下腳步,緩緩回過頭來,沈珠圓在笑,笑得很是快活的樣子,笑著說“羽淮安,我不會遊泳,羽淮安,太好了,我不會遊泳。”


    眨眼功夫,來自於水裏的笑聲變回蕩於林間的哭聲,年輕女孩在低聲哭泣著,哭聲充滿了絕望,有個聲音問女孩為何哭得如此傷心,女孩哭著回答“好不了了,永遠也好不了了。”女孩哭喊著“再也好不了了”衝入水裏。


    羽淮安再次從大汗淋漓中醒來。


    嗯,很好,好極了。


    沈珠圓達到了她的目的。


    那天在湖邊說著“好不了,回不去”的沈珠圓給羽淮安上了印象深刻的一課,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手法在他腦子植入一道“羽淮安,你對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你將為此付出代價”程序。


    看來,沈珠圓在折磨人這方麵還是有點能力的,至少在知道漣漪到學校找他時羽淮安第一反應是,沈珠圓是不是出事了?沈珠圓肯定又幹了出格的事情。


    羽淮安猜到了一半,漣漪是為沈珠圓而來,隻是……


    看了眼已經被捏出褶皺的粉色信封一眼,真幼稚,沈珠圓可真幼稚。


    不過這也符合沈珠圓做事風格,沈珠圓的精神世界說好聽點是快意恩仇,說難聽點是小孩子過家家,以科學的角度分析就是情緒化。


    停在垃圾箱前,羽淮安手一揚,粉色信封幹脆利落地去了垃圾桶裏,或許是因昨晚的噩夢,在把信封丟進了垃圾桶裏時羽淮安感覺到充分的愉悅。


    沈珠圓一如既往地幼稚,那場成人禮或許隻讓她會了點陰魂不散。


    幼稚的,陰魂不散的沈珠圓,越過垃圾桶的腳步輕鬆而愜意,十步,二十步,二十五步,二十六步……


    “羽淮安,好不了了,因為是你,因為是漣漪,好不了了。”沈珠圓的聲音響起。


    見鬼,見鬼了!


    瞬間一雙腳宛如被什麽困住,每往前一步都顯得費力,終,停滯不前。


    羽淮安折回垃圾箱前。


    粉色信封再次回到羽淮安手裏,無一絲猶豫,撕開信封。


    羽淮安很是好奇,在經曆那樣的事情後,沈珠圓是否還會像以前那樣,紙上遍布她“羽淮安,我今天一大早就有種特別的感覺,我會遇到你,然後我真遇到你了,很神奇對不對?”“羽淮安,又下雨了,以前我可喜歡下雨了,最好是下上一整天的雨,那麽我可以在家裏看電視睡懶覺了,可現在,我一點也不喜歡下雨,因為要在下雨天遇到你很難,雖然不是下雨天遇到你也不容易,但下雨天在路上遇到你的機率為零。”諸如此類喋喋不休絮絮叨叨的喃喃自語?


    信紙是藍色的,隻是——


    上麵一個字也沒有。


    沒錯,上麵一個字也沒有!


    在某種說不清道不明情緒驅使下,羽淮安把信封高舉於頭頂上,讓日光清清楚楚投射在紙麵上,還是沒顯示出任何字體來,連標點符號都沒有。


    見鬼,急急把信紙反過來。


    正麵是空白的,背麵也是空白的。


    這是一封無任何語言的“情書”。


    羽淮安快速拿出手機,快速找出沈珠圓的聯係號,最後一秒,手還是從接通鍵縮回。


    “羽淮安,你在幹什麽?羽淮安,你想幹什麽?”對著那投遞地上的身影,喃喃自語問出。


    是啊,你想幹什麽?


    明年,他將離開這座城市,很快地,曼穀就會變成類似於加德滿都、孟加拉,西伯利亞那些他曾經待過的地方一樣,提起時,最多也就淡淡一句“我在那待過一陣子。”


    曼穀也會成為那樣的一種存在。


    或許,在我在那待過一陣子後麵,會多加了句“曼穀的西區有個荔灣街,荔灣街住著一戶溫州人家,那戶溫州人家的女兒叫沈珠圓,我認識她。”


    再一個周末到來,同樣的時間點同樣的地點,羽淮安再次拿到了粉色信封,送信人還是漣漪。


    漣漪知道她送的信裏什麽也沒有嗎?


    從漣漪的表情舉止判斷,她是不知道沈珠圓讓她送地是個空信封的。


    看著站在眼前的女孩。


    好像,荔灣街那兩個有著一頭烏黑發亮長發的女孩顛倒了過來,漣漪變成了更容易讀懂的女孩,而沈珠圓則成為……


    該死的。


    “猜猜我想幹什麽?”一點也不適合沈珠圓。


    沈珠圓就應該把情緒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寫在眼睛裏眉毛上,笑是因為心裏快活,板著臉就是不高興。


    對於上周沈珠圓的粉色信封,羽淮安把它歸結為“是沈珠圓一時間心血來潮送上的惡作劇”行為。


    但顯然不是。


    沈珠圓似乎想和他玩一場持久遊戲。


    為什麽讓漣漪給他送空白信紙,其實不難猜。


    瞅著眼前的女孩。


    依稀間,羽淮安想起某年夏天午後,明亮的教室裏,在琅琅的鋼琴聲中,眼神無意間碰撞時的那份悸動。


    很久很久以後,如有人和他談論起了情感話題,是否經曆過初戀?


    大約他會回答出“好像有,好像也沒有,是有那麽一個女孩。”到時他也許還能記住她的幾樣特征,又或許記不太住,但有兩樣羽淮安應該能一直記住的,比如,她有一頭又黑又亮的長發,這個特征應該拜沈珠圓所賜,沈珠圓也有一頭又黑又亮的長發,正因如此,他數次把兩人弄混。


    瞅著眼前的女孩。


    羽淮安想,很久很久以後,他會告訴和他談論情感話題的人,那女孩的名字叫漣漪。


    嗯,漣漪現在正在和他說話,語氣有點結巴,在說羽淮安你能不能不要這麽看著我。


    “羽淮安,是不是……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你和圓圓是不是發生了……發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嚴重嗎?”


    有那麽一瞬,羽淮安想告訴漣漪:“以後,別再給沈珠圓送信了,信裏什麽也沒有,知道她為什麽要讓你送空白信嗎?她也想讓你嚐嚐被蒙在鼓裏的滋味。”


    最終。


    羽淮安說出口地也就隻有“漣漪,以後,別幹這種傻事。”


    羽淮安得承認,沈珠圓那句“好不了了”威力巨大,一雙哭紅眼眶的眼直勾勾看著你,仿佛你從嘴裏多說出一個字就能看到她張牙舞爪撲向你,又仿佛,你多說出一個字來,她就會死於心碎。


    三劍客三個火槍手裏,沈珠圓沒有死於前線,而是死於心碎。


    “羽淮安,這是個悲劇。”


    嗯,好極了。


    魂不散的沈珠圓又出現了,且,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了。


    羽淮安回到了宿舍,拆開信封,果然,裏麵還是放著空白信紙。


    嗯,上次空白紙是經過整整齊齊折疊後放進去了,這次一看,就是隨隨便便塞進去的。


    接下來,還有讓羽淮安瞠目結舌地。


    後知後覺間,羽淮安發現自己做了“把沈珠圓隨隨便便塞進去的紙張整平,再折疊成四個平整角度放進信封裏”蠢事。


    見鬼了!


    忽地,從左側探出了個頭顱,頭顱的主人說了句“我猜,她是你喜歡的類型。”


    這話直接讓羽淮安想爆垃圾話。


    誰會喜歡沈珠圓那種整天神神叨叨的女孩?


    也隻有蘇西姨媽、荔灣區上了年紀的阿婆阿公阿嫲們才會把沈珠圓的神神叨叨當成有趣,整天把“圓圓”掛在嘴邊。


    忽然冒出來地是羽淮安的室友,來自於新加坡,是名華裔。


    對了,這家夥還和沈珠暈圓一樣的姓氏,叫沈天越。


    “像你們這樣的帥哥不吃性感那掛的,你們這樣的帥哥就喜歡那種文文靜靜的。”


    沈珠圓文文靜靜?!


    “文文靜靜的,頭發漂亮氣質絕佳的清純掛。”那位老兄一副胸有成竹模樣。


    沈珠圓氣質絕佳?!如果不是室友,羽淮安絕對會和新加坡人下逐客令。


    “別說不是,我剛剛都看到了。”沈天越指著窗戶,“從這裏。”


    看清沈天越手指方向,羽淮安這才明白那位口中說的是漣漪,並非沈珠圓。


    沈珠圓,他怎麽會把沈天越口中“她是你喜歡的類型”第一時間和沈珠圓掛鉤?


    瘋了,瘋了。


    沈珠圓越發陰魂不散了起來。


    下周看來他得申請換室友,這個新加坡人不僅和沈珠圓一樣姓氏,和沈珠圓的性格也很像,話總是很多,喋喋不休絮絮叨叨的。


    “羽,我說得對不對?”那位老兄橫出一隻手來擋住羽淮安的去路。


    嗯,也和沈珠圓一樣,喜歡追著問問題。


    漣漪是否是他喜歡的類型,羽淮安不清楚,但隻要不是沈珠圓是誰都無所謂。


    沒錯,隻要不是沈珠圓都可以。


    眼下他想快點打發走新加坡人。


    “差不多。”聳了聳肩,羽淮安衝沈天越做出讓我專心收拾東西的手勢示意。


    那家夥心滿意足離開。


    離開前還交代了他喜歡的類型:陽光,開朗,最好有一頭黑長直,如笑起來甜甜就完美了。


    陽光開朗?黑長直?笑起來很甜?


    第一時間,沈珠圓的臉就跳了出來了!


    靠靠靠!


    打開水龍頭,羽淮安把臉埋在水裏。


    他煩透了沈珠圓時不時就從腦子裏跳出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再一個周末,粉色信封如約而至。


    這次,羽淮安沒打開信封,也沒和漣漪多做交流。


    回到家裏,從蘇西姨媽口中聽到沈珠圓名字時也不再如之前煩躁,對於出現在新聞裏年輕女孩尋短見的報道會看幾眼,但沒了之前如同等待審判的負罪感。


    好像,他已經適應了沈珠圓那天在湖邊所表現出來地帶給他的衝擊。


    如那些科學原理,一些事情需要一定的緩衝期。


    羽淮安認為他已經安全度過那段緩衝期。


    接受、適應、等待、回歸現狀,是通向平靜生活的途經之路,懂事之後,在這方麵羽淮安做得很好。


    或許,就像那女人說的那樣。


    “羽,你是我的孩子,我有的你一樣都不會落下。”


    能把剛出生的孩子送到一個陌生人手上,第二天就穿上十公分細高跟回到辦公室的女人你還能指望她身上有多少真情。


    隻要目標明確,所有事情都將圍繞這個目標發展,直至把成果牢牢拽在手裏。


    伴隨那張粉色信封輕飄飄地去了它該去的地方,就這樣,漸漸地沈珠圓不再出現在羽淮安的夢裏。


    他還是會接過漣漪遞給的粉色信封,也不去特意關注和沈珠圓相關的事情,偶爾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時,會有些類似於我認識這女孩的模糊情緒,但也僅限於我認識她而已。


    甚至於,某天,羽淮安看著自己投遞在地上的影子時——


    “沈珠圓,你十六歲就喜歡上,一下子喜歡了四年的人也不過如此,很冤,對吧?”他對自己的影子說。


    羽淮安以為沈珠圓會在這樣日複一日中淡出他的生活。


    雖然,兩人都住在荔灣街;雖然,沈珠圓還會在固定時間讓漣漪送上粉色信封,但,除此之外,他們不再有交集。


    就這樣,二零一五年最後一天到來。


    跨年夜。


    藍調夜總會迎來了一批留學生。


    羽淮安在這批留學生中看到了兩張熟悉的麵孔:一張是他的室友沈天越:另一張麵孔他費了很多力氣才認出那是誰。


    沈珠圓?


    那正貼在沈天越懷裏拚命扭動腰肢的女孩居然是沈珠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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