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不惑接過“珍珠”,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如同捧著一顆活著的心髒。聽聞元虛子的詢問,梁不惑根本連思索都沒有,脫口而出:“祖師,這世界怎會是這樣?”


    語氣裏麵滿是沉痛,展眼眺望,梁不惑隻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已經失去了希望。


    梁不惑出生在儒門清虛道德宗轄下的一個世俗小國,縱然有再多不法,卻從來沒有像最近這一段日子的經曆一樣的衝擊。懷著邂逅愛情的心去了鬱洲島,卻遭遇了劍峰大戰,千萬人中險死還生;搭了一艘飛天雲舟倉皇而逃,想著結識些朋友,卻遭遇了米陽城外陳觀水血洗的恐怖;進了七鏡之城,已經準備去做香林精舍裏麵的一個領路師傅,收上幾個順眼的徒弟,教出幾個人才,卻看到了菩薩城這樣的慘狀。


    城裏的十三個修真家族在平地上堆砌出了巨大的城堡,閃爍著耀眼的法術光芒;城外遠處的窟民卻隻能住在四尺高、剛剛超過頭頂的薄木板屋子裏。前者就是聚集了菩薩城內外所有的平民,圍攻數十年,都無法撼動分毫;後者卻在弩箭下會被輕易穿過,每一次在穀地裏爆發的戰鬥,總是讓所有的人不得不爬在地上行走,如同蛆蟲。前者聚斂了整個城市超過九成以上的財富,依然可以覺得不滿足,依然可以隨便的殺死那些勤勞致富的平民,隨意占有他們幾十年辛苦積累下的財產,奴役他們的親人,卻認為自己是慈悲;後者除了身體,已經沒有了一切。男的要出賣生命,在血海中殺人換糧;女的要出賣肉體,在墮落中換得活下去的一切。


    滿目都是強權之下的暴政,都是無奈死亡前的掙紮。荒咎之氣充斥原野,殺戮填滿了坑穀,一切人都對這樣視為正常。[.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卻從來不曾想過,世界上還有一個儒門,還有儒門規矩之下安靜祥和的凡人世界。


    梁不惑沉痛,陳觀水卻是輕笑。不僅是輕笑,而且是搖著手仰頭狂笑起來。


    “這個世界怎會是這樣?這個世界為什麽不應該是這個樣子?!”陳觀水抬手一指梁不惑的鼻子,開口就是喝道。


    陳觀水無視梁不惑幾乎要噴出火的憤怒目光,抬手揮出一團綠色霧氣,在空中展示了一幅地圖,一幅隨著時間變化不斷滄海桑田的動態地圖。從一千四百年前這一塊地域數十萬裏方圓全部毀於一次中門之間的戰爭開始,菩薩城現在的位置上因為有如同根須一樣的靈脈存在,吸引了一個散修在這裏建立了家族。先是一個小城堡,一個核心的修真家族,數十個附庸其下的奴仆家族,還有數百個圍在城堡外的農奴家族,然後是如同雨後春苗一樣四處散開、在灰塵狼藉和凶狠猛獸之中存活的荒民。再然後,一個個散修到來,一個個修真家族倒了又起來,菩薩城一次次毀於各種各樣原因的戰火又一次次的重建,直到現在的模樣。城外所有可以耕作的平地、有著價值的山野水澤,在時間長河中慢慢的全部都被修真家族們用穹頂罩了起來,慢慢的收割著上麵的一切。而城市的邊界不斷的擴大,城外空地上的貧民窟也在扭曲之中如同皮癬一樣的擴散,擴散到了所有哪怕僅僅隻有一點活下去資源的地方。而更遠的土地上,那些依然殘留痕跡的戰場上,那些荒民如同豺狼一樣的無時無刻不在盯著菩薩城,一次次掀起決死一般的戰爭,用無數人的生命去敲開那些藏了糧食的穹頂,去衝擊藏了他們所有絕望的菩薩城。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滄海桑田,僅僅一盞茶的時間,卻說盡了菩薩城一千四百年來的曆史,道盡了今日哀傷的根源。


    梁不惑無語,因為他已經察覺自己缺失的地方。


    果然陳觀水跟著就點了出來:“菩薩城在五百年前隻有築基修士三人,煉氣修士二十九人。但是五百年後的今天,扣掉我三個月前殺掉的和剛剛殺掉的,依然還有築基修士三十四人,煉氣修士兩百四十一人。五百年前靠菩薩城這一塊地域供養三十二個修士,已經很勉強,五百年後供養兩百七十五個修士,早就不能支撐。”


    陳觀水隨手一抹,那團綠色霧氣變化成了另外一種圖景。三十四個築基修士變成三十四粒巨大圓球,兩百四十一個煉氣修士雖然小了一些,但依然如同山巒一樣的壓在菩薩城其他九成九九的人身上。但這九成九九的人,也分成了遠近不同的層次,一層一層的壓迫著。


    最上麵的當然是那些修真家族裏擁有靈根的族人,他們的長輩不會去管他們的母親如何的卑微,隻要擁有靈根,擁有可以修煉成為人上人的資格,那麽就可以成為人上人。為了幫助他們成長,無數的農奴在城外的穹頂下種植著各種靈藥,哪怕一千畝地上的樹林隻有十斤靈藥的出產,照樣在進行;無數的農奴幾乎是用生命在穹頂下飼養著那些靈獸,每一天都有數十上百人被刻意做成了獸糧消耗掉,卻隻為那些主人們培養一些代步的坐騎。為了幫助他們成長,幫助他們學會那些法術,知道那些藥物的反應,知道應對修真界裏種種奇詭,每一天都有數百人的平民被那些長輩們做成了道具,隨意摧折在鍛煉他們的棋局裏。


    更下一層的,是那些修真家族裏沒有靈根的族人。他們沒有靈根,卻有血緣,所以成了武士。依靠修真者提供的種種便利,他們可以得到高深的功法,修煉出精純的內力,使用最好的兵器,最好的盔甲,得到最好的女人。但他們卻要付出所有的忠誠,還有所有作為人的良心。他們,隻是修真者的一把刀,一把用起來最順手的刀。修士如果足夠強大,就不再是凡人武士可以憑人數可以淹沒的;修士如果會禦氣飛行,那麽再多的凡人武士都不過是靶子,隻看他怎麽殺了。但修士總是喜歡有一群有能力的人如同忠犬一樣的跪伏在自己身前,為自己做那些瑣碎的事情。


    再下一層的,是那些平民或者是奴隸裏麵的武士。他們已經用數代人的效忠證明了自己身份上的可靠,又用從小陪伴主人一起長大證明自己的立場,最後又用殺戮和種種挑釁人心難題上的選擇證明了自己真的就是一條忠犬。然後他們就成為了修真家族城堡裏麵的填充部分,和他們的女人、女兒一起填充了城堡裏的空白,成了一些工具。


    再下一層的,是那些在這個強權世界裏麵隻能**的文人官吏。菩薩城離不開這些文人官吏,卻又看不起他們。沒有力量的他們,總是會被高貴的修真家族的修士抽掉腳下的木板,看著他們在麵對道德律法心靈難題時的難堪;總是會被當成替罪的羔羊,輕易的被處死;甚至一些家族,習慣性的把掌管機要文件的官吏全部閹割掉。但他們可以得到金錢,可以得到依附權勢可以得到的一切,可以淩駕於那些愚笨的凡人,可以輕易耍弄律法,玩死那些得罪他們的平民商人。


    更下一層的,是菩薩城裏額頭帶著烙印的十三族附庸奴民。他們就是菩薩城的基石,城市最底下的那一層青石,支撐起了上麵的一切。縱然額頭帶著烙印,但是隻要沒有野心,也沒有美麗、智慧、財富、力量種種可以改變命運也可以帶來苦難的特點,就可以像一棵野草一樣,在某一個角落靜靜的活過一生。娶一個並不是很漂亮的妻子,生幾個並不是很聰明的兒子,交上幾個同樣愚笨的朋友,照樣可以在這個狼藉城市裏麵,清淡的活下去。


    再下一層的,就是菩薩城外那些穹頂之下的農奴了。城裏的奴民還有一些自由,城外的農奴卻完全沒有自己。修真家族的子弟,總是不喜歡擠在城裏,在那些大人物的身邊如同蟲豸一樣的活著。所以他們長大後,多數都會去搶下一個城外的穹頂,改造成獨屬於自己的內宮。而被選擇的,就要麵臨被選擇的命運。


    更下一層的,是連穹頂都進不去的窟民。待在險山惡水的地方,隻靠著一點點的糧食掙紮活命。男的都是滿手鮮血的暴徒,女的都是出賣肉體的姬女,一切交流都是在怒罵、仇恨、敵視、鮮血之中,失去了人所應該有的溫情。一切都像是群野獸。


    最後一層的,是被十三部窟民血戰擋在城外遠處的荒民。荒寂不堪,造就的是已經墮落的一群暴民。為了食物,最弱小者也會殺人,而且早就習慣了殺人。為了一壺水,照樣可以殺人。為了一個過夜的山洞,殺人。為了一隻倒斃的野獸屍體,殺人。為了女人,殺人。為了一把破舊不堪的刀,殺人。那些超脫的領袖,卻早在成長起來以前,就死在了菩薩城修士的手裏,隻留下一群群的鬣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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