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苟敬的衣衫被小六一點一點地揭開時,那傷口觸目驚心。雖說刀劍無情,可即使在戰場上,死個人也不過是一刀,而苟敬身上的傷,則好像是人用鈍刀子一刀一刀地剮過似的。


    小六眼中有淚光閃爍了又強忍了回去,好容易才把苟敬身上的傷口清理了一遍,正要上藥時,卻被一隻大手牢牢地鉗住不能動彈,“帶我去見主公,快,往西走!”


    小六當場懵在了原地,進退不得,隻得為難地朝屋裏昏暗不明處望了兩眼。


    “主公知道你的忠心,俺也會一五一十地上報給主公,你安心養傷就好。”暗處那人說了話。


    過了好一會兒,苟敬才慢慢地鬆了手。


    那聲音苟敬記得,是夏侯嬰的,他是劉邦的中涓,但他又和其他隻負責灑掃的中涓不一樣,他是專門給劉邦駕車的,是從一開始便追隨著劉邦打天下的劉邦的同鄉。


    因為有了他,劉邦決計不用擔心自己會像百八十年前的那個倒黴的國君,在戰場上硬是被車夫送給了敵國。


    他是劉邦心腹中的心腹,他們的關係甚至比樊噲和劉邦的還要親近。


    隻是,如此重要的人物,此時不在蜀中劉邦的身邊,卻千裏迢迢地來到洛陽這個是非之地,一時間竟讓苟敬不敢顧及身上的傷痛,支棱著耳朵聽著。


    “崽子是個好崽子,反應和口齒都利落。隻是細皮嫩肉從來沒經曆過風雨的模樣,能勝任主公的任務不?”


    能,當然是能。


    在接到此次任務時,苟敬頭一個想到的,便是韓翊。


    韓翊不單單是世家子。而且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十來歲時跟著韓家一眾老小爺們到西邊群山裏打獵,與眾人走散了。最後找到時,隻見他衣衫破損,血跡斑斑,四下裏兒狼屍零落。


    不要說他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就是在場的最壯實的人,也不一定能在如此群狼的圍攻中活下來。


    都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出於對韓翊人身安全的考量,韓平把這事給捂了下來,可當時的情形還曆曆在苟敬的眼中。


    這樣的事遠不隻一件兩件的,雖說其他的都沒有群狼之死那般地震撼,但苟敬是看著韓翊長大,他十分篤定,韓翊就是劉邦要找的人。


    “子房先生說了,這次押上的,可是主公的全部身家性命,容不得絲毫差錯。所以,蜀中派了小九來與那崽子作生死決,贏了的才配做這件事。”


    苟敬的心裏一個咯噔。


    他聽說過小九,是劉邦麾下最強的間者。對方是如此地神秘,就連他,也隻是聽說過,甚至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


    一萬種況味湧下心頭,天底下果然沒有白得的餅餌。看似潑天的富貴,卻是拿命也不一定能換來的。


    隻恨這世間沒有後悔藥的買處,苟敬恍恍惚惚地又睡著了。


    夏侯嬰走了,不知在什麽時候。


    待到雞啼三遍,苟敬才真正地清醒了過來,麥粥過後,小六問他,


    “阿爺,韓家都已經那樣了。你說韓翊那廝能在三個月裏湊夠那兩萬金不?為個小娘,得了個勁敵,犯得著嗎?”


    “啊齁,呸!”猛地一口濃痰重重地啐到小六的臉上,身上的傷口被扯得生疼,像是鈍刀子慢慢地在割。


    都什麽時候了,小六還在關心這些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白白帶了他這麽久,真是氣煞人也。


    兩萬金,是個什麽數目?隻要操作得當,都夠取當今楚霸王的半條命了,別說是極盛時期的韓家拿不出來,就是把跟前已經被搜刮過好幾遍的洛陽城翻個底朝天,也不一定摳得夠。


    此路不通走彼路,錢財是死的,他韓翊可是活的,要是這點變通能力都沒有,那還真是他高看韓翊了。


    小六的指節有些泛白,也不去揩臉上的唾沫,星眸中精光乍現,而後又極快地垂下了眼瞼。


    “這是在哪?”屋內的光線很暗,苟敬有些看不真切。一絲風都透不進來,苟敬可以肯定的是,這不是平常獵人暫歇的小屋,更不是山神廟。


    作為間者,隻要一息尚存,都得精準地判斷自己的位置,然後好相機而動。苟敬為自己的虛弱感到羞恥。


    “姚計。”


    姚計是家皮貨莊,是苟敬一手支棱起來的。不過是兩三年的功夫,可業績卻對城東頭幾百年的老字號羊記隱隱有碾壓之勢。


    如果不是戲水河畔的鴻門宴讓苟敬嗅到了天下大勢將定,萌生了要搏一個出身的想法,恐怕現在他隻算是一個富家翁。


    這應該在姚記後院的廂房處,小六挑了個好地方。


    “吩咐下去,隨時盯緊韓翊!”


    ……


    洛陽城東,羊記門口。


    天剛麻麻亮,正在指揮著夥計灑掃的羊老六一看到韓家的牛車過來,眉頭就不由得擰成了一對肥蠶。


    自從兩年前他豁出全部家當從韓家手中盤下這家店以來,韓家人就再也沒從這家店裏買過一針一線。而且每次來的時候,韓家人還總是那樣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總是讓他這個羊記新近的東家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昨天興洛裏發生的事他差不多第一時間就聽說了。雖然他痛恨姚記的不擇手段,但是看到韓家吃癟,他也暗自高興了一把。


    這韓家,居然今天又來了,而且是罕見的父子倆一起來!真是啥惡心來啥。


    但羊記是開門做生意的,韓家雖說敗落了,但也不是阿貓阿狗之流可比的,他得罪不得,隻得苦著臉強打精神把韓氏父子迎了進去,好茶好果子地侍候著,外加一張誰都可以看得出來的,強撐出來的笑臉。


    “韓爵爺快看,這可是我前段時間從項王軍市處討得的一件寶貝。它的前主人可不一般,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故燕國昭王。”


    戰國時,燕昭王買馬的典故固然有名,但是燕國國破之後,燕昭王以流亡之身混跡於版築之間,而後還能帶著一眾燕人複國並讓燕國躋身一流國家之列。


    在很多人的眼中,燕昭王本人的幸運光環遠遠蓋過其中勵誌的成份。隻要是他的物件流傳到世上,一旦流轉到市麵上,都會被當作不世出的寶物。


    這次羊老六一開始就帶韓平來到他家的鎮店之寶跟前,為的就是要殺殺他的威風,或者是狠狠地撈老韓家一筆。


    這是羊老六第一次在韓平跟前露出鋒銳之處,著實讓韓平吃了一驚。一國之君的物件,自然不會差,韓平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正撫摸著眼前的大氅呢。


    隻聽得不遠處的韓翊開了口,“虧羊叔是羊記掌櫃出身的,竟把生意做得這般糊塗!


    如果我沒看錯,現在羊記店裏的出貨速度,不及兩年前的三成,而且我看店裏新換上的貨品,不但不是北貨,而且還和那件故燕王的大氅一樣,是有過舊主人的。


    羊叔,我說得可對?”


    羊老六心裏有點吃驚,沒想到這個平日裏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的後生,居然一眼就看出了羊記店裏的窘況。


    不是羊老六沒想到這一層,而是這些年到處都在打仗,華夏地界斷了貨源,不要說塞外的上等貨過不來,就算是南邊的勉強可以充個數的狗皮驢皮什麽的都很難得到。


    但是,這又管他韓翊什麽事,他羊老六解決不了的事,韓翊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子就能辦成了?


    羊老六也不客氣,“哦?早就聽說韓家賢侄飽讀詩書,見識非凡,那你倒說說,這事該怎麽解?”


    羊老六的話裏有話。北邊的匈奴、大宛和東胡的商路,一般的商家是跑不通的。他是拐著彎地說韓翊不通世事,不識人間煙火,是個成不了事的書呆子。


    不過這樣也好,韓翊把話接了過去,要是他答不上來,倒也省了他親自得罪韓平的過錯。


    韓平心裏直叫苦。事情到了這一步,莫說是其中一處貨源的一部分利潤,就算是整個羊記鼎盛時期的所有收入加在一起,也隻能算是杯水車薪。


    但事已至此,韓平隻得強作鎮定,先看看韓翊怎麽處理再作打算。


    “我說有,便是真的有。但天下沒有白得的好處,我說出來的新商道上的一應事務,我得參與;所得好處,也得有我的一份,得黑字白絹,到行裏公證了才行。”


    韓翊隻管一個勁兒地說,聽得韓平心裏直歎息,莫說是這點利潤,就算是十個羊記連本帶利加一起,也還遠遠不夠兩萬金的數。


    不過看韓翊說得有板有眼的,韓平隻得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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