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皮魚也被戲稱為橡皮魚,它身上那層偏銀的魚皮像是很厚的塑型橡膠膜,牢牢貼在身上。


    江盈知處理剝皮魚起來很有一套,她十六歲開始為了湊外婆的手術費,每年寒暑假都在海鮮餐廳後廚幫工。


    利落的去頭,用刀割沿著脊背割到魚尾,兩根指頭捏魚皮,使巧勁撕下一整張完整的皮,江盈知再扯出肚腸扔到一邊桶裏。


    剝下皮後,魚肉顯得尤為雪白。


    她手腳快,一旁小梅也以為很容易,上手試了試,結果脹紅了臉,牙關緊咬,然後把皮扯斷了,楞楞地看著那張皮。


    “剝你的蟶子去吧,小手細細,哪有啥勁,”江盈知用手肘撞撞她,這玩意沒點力氣是做不來的。


    小梅不逞強,又問,“小滿姐,你喝不喝糖水?”


    “不喝,”江盈知抹著刀背上殘留的魚肉,微微側過身說,“你想喝,那就喝點。”


    小梅叫海娃一道出來剝,自己坐下了說:“我不喝,怕你使得力氣多了,要虛的,紅糖水補人。”


    她是真心焦,小滿姐吃的飯不算多,可這兩日到處幹力氣活,挑水拉網抱重物。


    江盈知正在片魚,剝皮魚中間隻有一條魚骨,要將魚肉不帶刺片下,刀要靠近中間,手不能抖。


    她片完一塊魚肉,放在碗裏,心裏莫名生出了絲異樣,又笑了笑,“放心,我對自己身體有數。”


    “小梅,晚上吃魚丸吧,魚丸你吃過沒?”江盈知把魚骨放進鍋裏,等會兒吊點湯頭,用來煮魚丸再好不過。


    海娃剝累了蟶子,他站起來扭扭屁股,突然來了句:“不吃海娃!”


    他把魚丸聽錯了,娃跟丸在方言上近似。


    小梅差點沒笑得往後仰,腳踢到了木盆,嘶嘶叫痛的時候,麵上還止不住笑。


    緩了一陣才說:“沒吃過。”


    江盈知也收了笑,又剝起魚來,對海娃說:“煮好了你別饞。”


    “我饞,”海娃這會兒口齒伶俐,一本正經地說,“不給吃,就流饞唾水(口水)。”


    可把江盈知給逗樂了,手差點拿不穩刀,最後呼了口氣。繼續把剝皮魚的魚頭拿起來,將魚頭邊上肥大的魚肝取出。


    這放現代都是用來做魚肝油的,而島國人則是做成刺身,或是搗碎同醬油一道攪拌,用來蘸生魚片。


    江盈知吃過,可以說極致的鮮。


    以前還敢生吃,到這兒卻不行了,老老實實把魚肝剝出,到時候清蒸,滋味差點就差點。


    弄完魚肝,要弄餡,做魚丸要先做魚糜。


    不是所有魚都能做魚丸,要白色魚肉的,諸如花鰱、草魚、烏賊、梅童魚等等,還有眼前的剝皮魚,那就是正經的“白肉”了。


    魚實在多,有兩桶,江盈知放棄了用刀背刮魚糜的方法,改為剁,本來最好的是用棒槌來敲,那樣做出來更彈。


    彈到從地上蹦起來。


    當然江盈知圖個快,剁到魚泥細細白白,她加了一點鹽末,半勺薑汁,兩三勺的水,用竹筷攪打上勁。


    魚要是不鮮活,做魚丸就得加蛋白。


    她右手用虎口捏出個魚丸,左手幾指並攏刮,投到冷水裏,等定好了型,煮到八成熟撇去浮沫,才把鍋裏燉的魚骨撈出,下魚丸。


    得虧江盈知臂力好,不然得把她累得胳膊也抬不起來。


    小梅剝完了蟶子,湊過來看,圓乎乎雪白的一個個,灶邊上還有魚腸魚肚散發出來的腥氣,她卻仍咽了咽口水。


    “饞了?”江盈知用鍋鏟順著攪魚丸,語氣夾雜著笑意問。


    海娃從小梅身後探出頭,喊她滿滿姐,包著口水道:“想吃。”


    “吃吧吃吧,”江盈知舀出三碗來,此時屋外有了如魚鱗般金色的霞光,而三人沒一個能抬頭瞧上一眼。


    隻顧著吃碗裏的魚丸湯,魚骨吊的湯頭,還放了一把綠蔥。小梅忙咬開緊實細密的魚肉,裏頭有小小的孔,夾著汁水,她細細嚼完了,又喝了口湯。


    忽然有點想哭,她的舌頭沒嚐過這樣好吃的東西。


    海娃更是剛吃完一個,就說:“滿上。”


    挨了小梅一下,也不惱,咧著嘴笑。


    熱湯,燙魚丸,春天有黃昏的傍晚,海風吹拂,那些食材湊成的鮮味,經由從唇齒到胃裏,讓人心裏陡然升起了熱騰騰的感覺。


    一切都那樣好。


    吃完了魚丸,寬慰了連日來受委屈的五髒廟,江盈知又舀了一大盆,放在籃子裏。


    她跟小梅說:“一道去給大伯娘一家。”


    海娃吃的趴在桌上,小梅還沒有從魚丸給的鮮香中回過神來,愣了會兒,才忙點點頭。


    這會兒灘塗上潮水不緊不慢撞擊著礁石,遠處有赤著腳張網的漁民,有孩童挖起了貝殼,在玩擲貝殼的遊戲,女人則洗著漁網。


    到了吃飯的點,各家幾乎少不了煨點番薯、芋艿,蘸點蟹醬對付一口,王三娘當然也例外。


    她還會蒸點魚鯗,鹹是鹹了些,就著幹巴巴的白芯番薯好下飯。


    王三娘在石牆堆成的小屋裏忙活,外頭有女人嘖嘖幾聲,喊道:“三娘,你娘家侄女來了。”


    她哪來的什麽娘家侄女,王三娘這樣想著,又頓住。


    江盈知便已經提著東西進來,一進門就被不遠處掛著的蛇影嚇了一跳,十幾條倒掛在橫梁上,黑漆漆的眼。


    尤其又不點燈,隻有扇窗戶,還叫油紙糊死了,發著黃慘慘的光。


    王三娘硬聲道:“別進來。”


    “都是海蛇”,江盈知並不怕,湊近去瞧,見白腹黑皮,是長吻海蛇。


    海蛇無一例外全是毒蛇,多雨漲水期,海岸邊免不了全是蛇的一家,包括祖宗十八代。


    不過在現代,由於長吻海蛇的蛇毒珍貴,蛇膽也有藥用價值,有專門的捕蛇人,到了後期不得不進行人工飼養。


    而現在卻仍是海岸線最大的威脅。


    江盈知把籃子輕輕放在桌子上,王三娘跟在她身後問,“你膽子這般大,怎麽一點都不怕?”


    “不怕啊,怕它那還怎麽吃鱔魚,”江盈知說的理直氣壯。其實以前年紀小當然怕,不過在後廚幫忙,大師傅說不會收拾鱔魚就不要她。


    童工本來是違法的,可江盈知那時急需要很多錢,逼著自己去抓去練去剖,連續做了半個月的噩夢,也硬是撐住了,後來連海蛇她都敢剖。


    王三娘深深打量了她一眼,江盈知指著掛起來的風幹海蛇說:“這樣掛起來不成,醃了也不好吃。”


    長吻海蛇真的很補,尤其鮮的燉食,可以治小兒營養不良。


    江盈知覺得這樣糟踐了好東西,她往後偏頭詢問一聲,“伯娘,能取一條下來嗎?”


    王三娘不曉得她賣的什麽名堂,仍給取了條來。


    江盈知伸手接過,點點蛇皮,“抓到蛇先剁頭,毒都在頭裏。”


    “再把蛇皮剝下來曬幹。”


    陳大發這時從外麵進來,很是納悶,“蛇皮曬幹了做啥?”


    “你閉嘴,聽人家說,”王三娘罵他。


    江盈知笑了笑,“我也是南邊海島上來的,誰沒見過海蛇。大伯和伯娘你們不知道,曬幹的海蛇皮也可以燉湯,膝蓋疼就喝它。”


    “你們不吃,就曬成幹捆起來,賣給閩省那來的船戶,尤其是閩南那一塊,他們會吃海蛇皮燉湯的。”


    海蛇皮加老母雞,或是豬骨,一大補。


    王三娘聽的腦子一陣陣發熱,她們這一家靠捕海蛇為生,蛇劇毒又不是不知道,為了賺點銀錢,還搭上了大兒子的一條腿。


    硬生生給拖到二十來歲還沒成親。


    可蛇膽又賺不了太多,勉強混個糊口罷了,連給大兒子治腿也做不到。


    聽道江盈知說的,她那黝黑的臉,也好像變得黑燦燦了些。


    “不止啊,你們這樣把蛇肉風幹,吃又不好吃,好好東西糟踐了,”江盈知並不藏私,點著蛇背處,“從這從頭到尾割了,切下來曬幹,包得好不潮能放半年,泡開再煮滋味好多了。”


    她把海蛇交還給王三娘,想起在門口看見那一瘸一拐的身影。鄭重道:“鮮海蛇殺了後,把頭和內髒去掉,泡在酒裏,泡得久些,別喝。擦在腿上,哪怕是裏麵骨頭疼,也有用,天天擦,台風天也能熬過去。”


    王三娘捏著海蛇,指甲陷進了那風幹蛇皮裏,發出細微哢嚓哢嚓的斷裂聲。


    斷過腿沒接好的人,每逢陰冷寒潮,骨頭縫裏都是脹疼的,壓根沒法子走路,一夜夜生熬。


    “你說的是真的?”王三娘啞著聲問。


    江盈知用過才敢說,她外婆去世前,腿腳已經不能走了,她天天擦蛇酒,叫老人家勉強走得不那麽痛苦。


    “真的,好用的,再多吃點蛇肉燉湯,不要過量,”江盈知把今天來意說完。也不管呆在那的夫妻倆如何想,隻把魚丸湯取出來,“我還做了些魚丸,伯娘你和陳大伯趁熱吃。”


    王三娘用充滿熱切的眼光看著她,鬆開海蛇幹,緩了緩說:“叫我阿姑吧。”


    伯娘叫的雖親,卻遠不如娘家這輩的稱呼。


    江盈知也不扭捏,喊道:“阿姑。”


    兩個人便生出了點真親姑侄的交誼來。


    江盈知覺得人家待她個生人也好,肯叫船接船送,又挖蟶子送來,她也得回報些才好。


    而她這樣的舉動,又叫王三娘心裏像是滾水沸了一樣,燙的起了一個泡,又結成疤,留在那,時時刻刻都記得。


    起身送江盈知出去時說:“明兒再給你送些蟶子來。”


    王三娘實在擺不出長輩的慈愛,隻好說:“要是用到船,隻管說一聲。”


    “明兒下晌去漁港,還要麻煩大伯,”江盈知笑著轉了口,“是姑父。”


    “海蛇燉不好就來找我阿。”


    她提了空籃子空碗走出去。


    王三娘送她好一陣路,回來後才說:“記著人的情曉得不?”


    “曉得了,”陳大發點頭,又說,“我這會兒就去抓幾條海蛇來,一條燉了給強子吃,再泡點酒行不?”


    “吃魚圓先,明兒再去,”王三娘認得這東西,海浦管叫魚圓,難做得很,怪道人家費心。


    她喊了瘸腿的強子來,又叫了小兒子,叮囑順子,“你明早別給我賴著,給你小滿姐拾蟶子去。”


    順子塞了一整個魚圓,好吃得猛點頭,陳大發又拉著強子嘀咕。


    第二日待江盈知洗完衣裳,換上小梅她娘的栲衫後。收到了沒有泥沙的蟶子,王三娘給挑來的,小梅有些瞠目結舌,怕是把滿灘塗活著能喘氣的蟶子,全都活捉了來。


    能熬三大罐蟶油,再曬十來個竹匾的蟶幹。


    王三娘還說:“不夠再往另一片灘塗那挖去。”


    江盈知連忙拒絕,別把這僅剩的土陶給熬爛了。


    上午便在海娃和小梅剝蟶子,江盈知做魚丸中度過了,中午仍吃了一頓魚丸。


    下晌她開始用磨好的竹簽穿進雪白的魚丸裏,王三娘借給她個爐子,燒土灶的炭仍留著,江盈知決定到漁港賣烤魚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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