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韶州的風聲鶴唳,雷州城在海風吹拂下一切澹然如常。


    各處分舵的消息傳入城中時,一如計劃中的有條不紊。換做以往,坐鎮總舵的仇樓都可以開始準備迎接教眾歸來的慶功宴了。


    可一封北方來信和一個不期而至的來者卻打亂了這位右護法的心緒。


    還是那處城外的山洞,洞室內的布局還和胡越剛來時一樣。


    昏黃燈火下,灰衣道人一手捋著泛白的山羊胡子,一手空握,有意無意地晃蕩著手中的錢幣,直至相邀之人入門後方才停下。


    銅錢在桌上的陶碗滾動翻轉,直至聲響消弭,最後一爻顯現,卦象已定。


    上坤下離,地火明夷。


    眼看仇樓推門而入,惹起石室中的塵埃,道人麵帶笑意,如逢老友。


    “仇樓將軍,行事還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而仇樓看著眼前那張未曾有過絲毫變化的麵容,言語間卻帶著一絲警惕道:“袁天師不也是一如往常?十幾年前如此,今日還是如此。”


    “天道恒常,人亦如此。”


    仇樓懶得和這位神神叨叨的道士打啞謎,索性開門見山:“袁乾老道,你不好好受著衍天宗的供養,大老遠的從關中跑到嶺南來作甚?”


    “衍天宗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衍天宗,皇家要的東西我給不了,一把年紀了,我可不想留在宗門之內虛度光陰。”


    袁乾從懷中摸出一張已經滿是折痕羊皮紙,邊角也已滿是缺口,上麵潦草地畫著的一點一線,各自相連構建成了一幅極為複雜的星象圖。


    “將軍,可還記得這個嗎?”


    仇樓對於上麵所畫之物一竅不通,但這羊皮紙的樣式他自然記得。


    “當然記得,這是當年你以「河圖」觀星所得的卦象。大帥退隱之前,曾以秦王令讓我去請的你。”


    “「紫微易,七殺出,貪狼顯,乃生天下劫。破軍隱,武曲陷,廉貞化祿,方平世間亂」——當年的卦象也於當年一一應驗,帝位交替,秦王削權,魏王作亂,天下紛亂三載有餘。而今,此卦重現。”


    “所以呢?這事兒你不該去找洛都王宮裏的那位說說?在下可不在乎他這大同江山。”


    “仇樓,‘武曲陷’......當年推算的幾人之中,隻有他是死於非命的。”


    見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架勢,仇樓想到方才的來信,當即拍桌而起:“你什麽意思?妖道!這次又是以何人作為推算的!”


    袁乾並未因仇樓的出言不遜而惱怒,“妖道”這個名號這些年他可聽過太多次了。


    “當年之人死的都差不多了,自然是以其後人填補空位進行推演。然卦象不變,可見當年的‘劫’至今未解。”


    仇樓目光閃動,當即明白了其中意思:“我得讓胡越回來!”


    “太遲了,‘紫微’‘武曲’會照,此劫已生。你能喚得動他?”


    雖然那一日在稠州城外,自己隻見過胡越一麵,可印象卻頗為深刻——一心救父,見其生死不為所動。


    所以袁乾很清楚,就憑眼前之人,還沒有能力勸他回頭。


    “不可...不可!天下劫數正是階梯,他豈能於此止步!”


    “天道不可違......”


    “放你娘的狗屁!天無絕人之路,一定有辦法......對!有辦法......”


    罵完,仇樓嘴裏念叨著飛奔離去,而袁乾則是穩坐洞中,靜待後麵的兩位來客。


    沒過多久,洞外便傳來張昌生的笑聲。


    “袁乾天師,這等謫仙風範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張教主說笑了,我這名頭哪兒稱得上是‘百聞’?老夫雲遊四方,隻是恰巧路過此地罷了。不曾想這位「良家帥」倒是盯得緊,這也能得知我的行蹤。”


    楊恒晨毫不隱瞞自己的做法:“你起卦問路,雖說飄忽不定,但終歸會有痕跡。況且我「良家子」內閑人不少,派出一位日夜相隨也不是什麽難事。”


    “誒,大帥何必如此,我這雲遊四方多個人相伴倒也無妨,何苦操勞他人。不妨讓那位閑人現身跟隨,你若有事盡管言語便是。”


    “當初你一聲不吭就出了關中,我這也是沒辦法。畢竟我又不跟你似的,能未卜先知。”


    袁乾卻搖了搖頭:“唉,未卜先知乃鬼神之說,不可輕信。我可起卦卜算,而後才知的,”


    張昌生撿起陶碗中那古樸的銅錢在手中擺弄著,露出淡淡的苦笑:“我倒是不曾想到,右護法他竟會篤信鬼神之說。這在我教中可是大忌。”


    楊恒晨卻道:“換個人他自然是不信的。但這位天師你可別看他名頭不大,但占卜推演出的結果可從未錯過。要不然也不會被衍天宗的人尊奉為祖師了。”


    袁乾卻搖了搖頭,極力否認:“誒,我可不認這名頭。”


    嘴上這麽說,但袁乾捋了捋自己那山羊胡,嘴角微提,臉上露出隱隱的傲氣。


    這副頑童模樣,張昌生倒是會心一笑,反正他不信鬼神,開口反問調笑道:“那照天師卜算之結果,胡越此次豈不是在劫難逃?”


    “怎的?不信?”


    張昌生淡然答道:“在下平生不信鬼神,隻問蒼生。”


    “有點意思,”袁乾從張昌生手中奪過錢幣塞回囊中,輕飄飄留下一句話後,晃著身子地走出了山洞,“小子,離你身邊這位「良家帥」遠點,‘文曲破軍,眾水朝東’,我算的卦還沒錯過呐!”


    對此等警告,張昌生臉上依舊笑盈盈地送客。


    “天師慢走啊!”


    楊恒晨卻是一臉的無奈,說道:“看來這位天師與你挺投緣,我還沒見過他主動替人解卦。”


    張昌生倒是不以為意,隻是歎道:“我和胡越談好了,要將仇樓交由他處置,倒沒想到你還能用這種辦法把人給送過去。”


    他人感歎之際,楊恒晨卻是隱憂於心。


    一如袁乾所言,他的卜算從未出錯,此次卦象再現,莫不是這大同還要再來一次當年的「天下劫」?


    思緒至此,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立刻起身離去:“還有事,我就不留了。”


    ......


    雷州城外,灰衣道人躺在路邊正在啃草的青牛背上,手中翻著一卷破舊不堪的曲譜看得入迷。


    手中竹笛聲未起,楊恒晨已經站在了身側。


    袁乾看著人影遮住了日頭,輕歎一聲:“來的可真快啊。”


    楊恒晨一臉急切地問道:“天師,當年解卦,你隻與秦王一人言明,為何今日重提往事對我卻毫不避諱?”


    “當年之劫,我亦在其中,以我觀之自然無解。老秦王身在其中,為保全眾人,已然竭盡全力。今日之劫,我已避世十餘載,不曾牽連其中,方能觀得些許消解之法。”


    “多謝天師!”


    “有何可謝?雲遊多年,也不見有人謝過當年的秦王,倒是在這嶺南一地見到了不少為胡秉業所立的無字牌位,他才是當年真正的得民心者。不過這倒是讓我想起了先師的最後一次卜算。”


    “李老天師的卜算?”


    “是的。當年先帝初登大統,曾將那偶得的天書之一——「河圖」交予先師,請他為大同卜算國祚。”


    楊恒晨一驚,「河圖」與「洛書」號稱“天地之象”,其蘊萬事萬物,取其一而作卜,當萬無一失。


    “竟有此等逸聞,敢問天師是何結果?”


    “那次卜算,結果自然是國祚綿長。但當時天下尚未統一,風雲未定,所以時隔一年,順帝建都洛陽一統河北後,先師再次受命,於臨終前二次卜算,得來的卻是個極為荒謬的結果......”


    “何等荒謬?”


    “李氏竊運,天命不佑。”


    這八字傳入耳中,哪怕對於卜算之術不甚了解的楊恒晨也被驚得退了一步,陷入了凝思。


    這個結果確實荒謬,時隔短短一年時間的兩次卜算,結果竟能截然不同。


    緩過神的楊恒晨一聲苦笑,似乎解開了心中許多疑惑,但話說出口也隻是對於眼前之人的調侃。


    “居然能得出這個結果,以先帝的性子居然沒把您這一門直接屠了,也算是仁慈。”


    袁乾麵無表情地答道:“錯了,那日先師推演出結果時當場便驚厥暴斃了,是我瞞下了卜算結果方才活到今日。所以才說,當年之劫,我亦在其中。”


    聽得此言,楊恒晨目光閃動。


    “敢問天師,此「天下劫」當如何解之?”


    “雙劫環扣,若不解當年之劫,今日之劫亦無解。”


    “多謝天師指點迷津!”


    楊恒晨躬身拜謝,袁乾也不再多言,竹鞭輕輕抽打座下的青牛,一聲低鳴後便沿著官道緩緩遠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良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挽蒼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挽蒼風並收藏不良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