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正午,但山洞石屋中依舊昏暗冰冷,一壯一瘦的二人跪在麵色陰沉的仇樓麵前,長時間的昏厥讓身體如同篩糠一般隱隱的顫抖。


    其中大個兒的「廿五」被胡越扒了衣服,眼下隻穿了一件單衣,抖得更為厲害。


    “廿五、廿六,你倆長本事了,我這出去一趟,回來世子就失蹤了?”


    「廿六」答道:“護法息怒,是......聖女來要人,我倆攔不住她。”


    仇樓依舊默然,抽出腰間的刀扔到二人麵前:“我自然知道你們攔不住聖女,但你們連醒著跑出來給我傳信都做不到,留著又有何用?去手,領了撫恤後自行退教吧。”


    此話一出,「廿五」的臉立刻被變得毫無血色,沒了力氣。


    而較瘦的「廿六」顫抖著撿起長刀,他知道不聽這位右護法之令的後果,但他更清楚要是廢了隻手就算退教也沒了生計,僅憑撫恤往後的日子更沒法過。


    況且自己當初入教,為的也不是他仇樓!


    但當他握刀的手不再顫抖時卻被另一隻有力的手掌死死地按住了,回頭一看將他摁住的正是戴著「廿五」紅巾的「聖子」。


    胡越的另一隻手中正是剛剛張昌生給他的教規。


    “仇樓護法,我不記得教規裏有允許教中護法可以動用私刑的條例,難道教主給我的這份教規和你的不一樣?”


    “這二人看守不力,受罰也是應該的,算不得私刑。”


    “受罰也該先去刑堂量刑裁罪,而不是護法你一句言語便讓二人自行了斷吧。護法這般行事,不怕落人口實,壞了我教聲譽?”


    胡越從「廿六」手中奪過長刀,走上前將它緩緩塞回了仇樓腰間的刀鞘之中,“況且這萬民教的地界,我這個聖子難不成連這扇門都不準出去?”


    聽著胡越以「聖子」自稱,仇樓心中又驚又喜:“世子殿下已經答應教主入教了?”


    胡越亮出萬民令牌:“護法你既已經替我鋪好了路,我又為何要拒絕?當年父親舍棄了如此之多換來的太平,他們李家卻絲毫不珍惜。那我如今便要拿回那些本該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從嘴裏說出的理由是胡越在回來路上才編排出的。雖然胡越自認為從小到大是沒學過好,謊話也說過不少,但從未有過違心之舉,僅此一句話間的煎熬唯有經曆過後才懂。


    “世子行事果決,屬下佩服。”


    “眼下還得勞煩護法你清點一下各地紅巾衛的兵員情況。既然要起事,我也該知道自己手上有多少人可以用,有哪些人值得用。”


    胡越開口並未直接要權,雖說仇樓先前言語之間確有奉他為主之意,但他也不敢用力過猛。


    真正牽涉到自身利益的時候會是何種情況,誰也說不準。


    “當然,世子有意,屬下定當誓死追隨。如今嶺南四十五州各州紅巾衛皆有分舵統領,人數頗多,還請允些日子,屬下便安排各地舵主回總舵向聖子述職。”


    “這倒不必。眼下形勢非常,貿然調動易生事端。你將我接任聖子的通告發派各地舵主,我準備幾天便去巡查各州教務,順便上門拜訪一下他們。”


    “世子......真是有心了。”


    仇樓看著眼前這個少年臉上勉強擠出的笑容和眼神中的漠然,恍惚間又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時的自己也是胡越的這般年紀時。


    第一次在自己長大的那個破敗村子裏見到那個不苟言笑卻又始終待人以誠的男人。


    他挎著刀,一手提著為禍鄉裏的惡霸的頭顱,自己一身連鐵片都沒有的布甲,領著一隊衣衫襤褸,斬木為兵的隊伍,對著自己說:“小子,這日子要是過不下去了就跟著走,我活著,就餓不著你。”


    而這一走,就已經走了二十多年了。


    胡越繼續說道:“這二人就先留在我身邊吧,現在教中職務哪兒都需要用人,也沒有多餘的人手分配給我。至於他們失職一事也有我幹預的原因,護法若真要責罰這二人,不如先說說我要聖女先前將我帶離這山洞是犯了哪條教規?”


    仇樓還琢磨不透胡越的性子,但且不論緣由,既然他已經願意留下,那他自當盡忠聽命。


    “世子言重了,方才是我昏了頭。世子仁義,願留此二人在身邊,屬下不敢妄言。”


    胡越心中暗暗鬆了口氣,先前他還捏不準仇樓對於自己這身份究竟能有多少製約,眼下來看至少這些表麵上的事情自己還是能夠說了算的。


    “依規行事罷了,勞請護法回去後將各地舵主的名單編撰成冊給我,巡查之事拖不得。”


    仇樓聽完胡越吩咐,不敢怠慢,轉身欲走:“世子放心,屬下這就去辦。”


    “仇樓,我再問你件事。”


    見仇樓如此恭敬,胡越片刻猶豫過後,還是將話問出了口,“當年魏王作......起兵之前,你有沒有見過我父親。”


    他想要確認,自己那個素未謀麵的親生父親在那場叛亂之中究竟扮演了什麽角色。


    “當時,侯爺已經隱居避世,莫說是我,就連其族親都難見上一麵。但侯爺的堂弟,也就是你堂叔,他借著在兵部任職的職務之由一年中才與侯爺堪堪見得幾麵。要不是有他的探聽,我等可能至死都不知侯爺心中苦悶。”


    “明白了,你的事要緊,先去辦吧。”


    “是,屬下先行告退。”


    看著鐵門被關上,在桌前坐下的胡越卻越發的困惑,自己的親生父親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大同年紀》裏並沒有他關於參與當年叛亂的記載,可魏王那方不少追隨的將士也都是因為他,說他與叛亂毫無關聯幾乎是絕無可能的。


    但若真是他在叛亂的背後助推,當年叛亂已平,人亦身死,數萬軍民被流放。


    朝廷隻要徹查,毫無阻力和顧忌,必然會發現其中的蛛絲馬跡。


    可史書中叛亂的罪名為何卻隻安在了魏王和自己義父的頭上。


    而目前據自己所知的情況,其中矛盾點則落在自己父親的堂弟——這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身上。


    沉思之中,胡越忘了身側還有二人正畢恭畢敬地跪著,直到「廿六」出聲他才回過神來。


    “多謝聖子出言替我二人勸解護法!”


    說著一手也按下了一旁「廿五」的腦袋,腦門磕在地上的悶響胡越聽著都覺著肉疼。


    胡越趕忙俯身將二人扶起,褪去自己從人家身上扒下來的衣服還給「廿五」套上。


    “沒事,入了教就是一家人,先前是我心急魯莽了。這事情因我而起,總不能連累你們受罰。二位大哥如何稱呼?”


    「廿六」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紅巾:“我們紅巾衛裏都有編號,聖子大人若有事吩咐,直接喚這號數即可。”


    “這也是右護法定的規矩?教規裏我也沒見過這條。”胡越問道。


    這話問得「廿六」微微一愣,自己以往好像也從未注意這點,但更讓他意外的卻是這位世子的言語間似乎有些針對右護法。


    既然今日躲過一劫,自己還得留在「紅巾衛」裏做事,「廿六」的言語間也替右護法稍稍開脫。


    “教中武備皆依右護法之意行事,也確有許多規矩沒有列入教規之中。本意是好的,我們也就都習慣了。”


    “都是有名有姓之人,為何要以號數相稱?本教以民為本,坐端行正,又不是做著見得不得人的勾當。”


    胡越一番話直接模糊了這二人心中「紅巾衛」的職責。


    其實若萬民教的目的真是複辟前朝,在世人看來確實是見不得人,但事實上並不是。


    所以胡越以教規作為理由,就是讓他們二人清楚,身為「紅巾衛」,在萬民教中沒有必要為仇樓馬首是瞻。


    顯然這一番話是戳在了在「廿五」的心頭。


    “大哥!世子說的在理!我郭義自打入教以來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為何要隱姓埋名?”


    對於胡越較之方才的態度轉變,「廿六」心中頗為警覺:“你冷靜點!”


    郭義知道自己沒有大哥的心思縝密,不懂得人心之間的那些彎彎繞,但他能感受到誰是真心對自己好!


    “當年出事的時候娘還懷著三妹,是洛川侯爺大義赴死,才留得我們一家五口性命。他仇樓也和爹一樣,都是當年「吾林衛」的舊部,無非就是官當得大了點。這些年我們在他身邊,看他做的爛事還少嗎?如今世子就在我們麵前,願意庇護你我,既然都是要報答侯爺如今憑什麽還要聽他的?”


    “報答?要報答侯爺,就該遵循當初侯爺的那份大義!你受了這仇樓的一次騙,還不夠嗎?”


    「廿六」看向胡越,在他心中自然清楚「紅巾衛」為了擴大萬民教的勢力背地裏做了多少髒事。


    但他卻不清楚,眼前的這位世子看似人畜無害,這一張口,字句間卻偏偏夾槍帶棒。


    裏子難保不是和右護法仇樓一樣,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輩。


    說到底,「廿六」還不想看著自己這個傻兄弟為了父輩的恩情,又一次白白地將自己的性命交到別人手裏。


    而聽這對兄弟所言,胡越心中不免慶幸,他們並非是為了利益,也不是信了仇樓所謂的“複辟”。


    前者,需要利誘,自己沒有本錢;後者,隻能威逼,亦是有違本心。


    而且他不可能留在萬民教。


    所以要的是留住人心,而不是簡單的站隊自己。


    胡越站到「廿六」身前,拱手道:“不知該如何稱呼?”


    “不敢受世子大禮,在下郭理。”


    “算不得大禮,這世子的身份我也才知道幾天而已,要說在這世上的前十幾年,我也不過是一尋常百姓罷了。聽郭大哥方才所言,看來對於右護法所想複辟之事並無興趣,其實我也一樣。”


    “此話何意?”


    胡越此番一改口風,讓郭理更是摸不清頭緒,眉眼間露出幾分戒心。


    “在下敬佩教主的為民之心,奉教主之命入教,為的隻為替教主收回右護法手中的兵權,並無起刀兵之意。想必郭大哥入教也抱救民之心,還請相助在下!”


    幾番言語下來,郭理對於胡越徹底沒了信任的基礎。


    “我怎知你此話不是信口雌黃?”


    胡越也知僅憑言語要想取信本無可能。


    但多說無益,胡越此刻隻能神情誠懇地看著郭理。


    他知道此刻郭理還未離去,便說明他認可自己所說之事,自己隻需要等他開口。


    沉思了許久,心思縝密的郭理多少也猜到了眼前這位世子如此幹脆的交底是何用意。


    但他還是難以放心:“空口無憑,世子既有救民之心,勞煩今日與我走一趟。”


    而胡越等的就是這句話。


    “自當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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