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4年6月6日)


    馬裏奧站起來,走到他每天都要去的那一排櫥,波曆聽他的腳步聲就知道,他是走到了那一排最後一個即靠牆的櫥那裏,掏出鑰匙打開了櫥門。這是他唯一鎖著的櫥。他每天寫東西的本子就放在那裏。有時他會對著那個開著的櫥門呆呆地站很久。每次從那個櫥那裏走出來,他臉上的皺紋就像雨後的草叢那樣濕潤清新。


    這回他從那個櫥裏拿出來拿到我麵前的是一個小瓶子。然後他在他的座位上坐了下去,把小瓶子放在了他的工作台上,打開了瓶蓋。


    他問波曆:你知道這裏麵是什麽嗎?


    波曆說:我知道,是基因,或者說血液樣本,是h35的。


    難得地抬起來看著波曆。他的皺紋有一種罕見的波動。在這將近一年跟他相處的時間裏,波曆隻見過一次這樣的波動。波曆知道,那表達的是他難得表達的讚賞。


    波曆說:是女人的基因或者說細胞,準確地說,是一個女人的乳線細胞。


    馬裏奧說:你的鼻子真的比狗還好,比儀器還好。你還聞到了什麽?


    波曆說:既然是h35的,當然是一個中國女人。還有就是,這個女人跟你的關係特別親近。


    馬裏奧說:這也是聞出來的?


    波曆說:這是看出來的。


    馬裏奧親著那個瓶子,把鼻子和嘴巴整個覆蓋在瓶口。嘴裏嘟嚷著。


    波曆說:你說什麽?吉妮?


    馬裏奧回過頭來說:是啊。你知道嗎?你剛來的時候,我恨透了你,因為你居然敢叫波曆。你別插嘴,你插嘴我就不說了。


    這裏麵是我的吉妮,我的妻子。可是你偏偏叫波曆。你憑什麽叫波曆?


    波曆終於忍住了沒有提問。


    馬裏奧繼續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在電影波曆哈特裏麵,波曆那個家夥的妻子也叫吉妮。可是我認識吉妮的時候,那個吉妮還有那個波曆還沒有出生呢,無論在電影裏還是在書裏,都沒有。


    你說對了,是h35的,也就是說,我的吉妮是個華人姑娘。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你們中國有一句話說,如果說她是世界上第二美的女人,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的。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的妻子吉妮怎麽會跑到這瓶子裏來的,還有是不是她背叛了我,對不對?我都告訴你吧。說完了,如果你還是想殺我,我動都不會動一下。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殺我?我當然知道,從你剛到這裏來的時候就知道了。可是我活夠了,我隨時願意跟著我的吉妮去,無論去哪裏。


    不是我的吉妮背叛了我,而是我背叛了她。


    有一天,她提前回到了家裏。


    她是回中國去看她的父母的。可是她提前一個禮拜就回到了美國。是的,她是個美國華人,我是個美國人。我們是在美國認識和結婚的。


    其實我這一輩子就花心了那麽一次。畢竟她回中國,一走就是兩個月。我每天想著她,一邊想著她,一邊就把我的秘書帶回了家。她進門的時候,我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我後來跟她解釋了,我跟秘書在床上的時候,做那件男人都會去做的事情的時候,我嘴裏叫的是吉妮。我是把她當成她了的。


    可是我的吉妮完全不聽我的解釋。直接提出要離婚,還找了律師。我無論如何也不同意離婚,我苦苦地求她。可是她說無論如何也要離這個婚。我每天上班時就把她鎖在臥室裏。我們臥室裏有衛生間,我每天臨走前會把一些吃的東西放在臥室裏。


    那天是我提前回家的。我提前回家是我忽然想起來我那天好像忘了鎖我們臥室的門了。


    我一推開臥室的門,我就渾身發抖了。因為我聞到一股酸臭味,那種你在從來不洗澡的流浪漢身上能聞到的酸臭味。同時,我看到了一個流浪漢,他撲在吉妮的身上。


    我從廚房回來,他們兩個人還在發出那種世界上最無恥的聲音。我舉起菜刀,就是你們中國廚房裏用的那種大菜刀,毫不猶豫地砍了下去。可是那個流浪漢,一個年輕的流浪漢,臨時發現了,躲開了。我回過頭去,那個流浪漢已經跑了出去,光著屁股跑了出去。


    我再回過頭來,我親愛的吉妮已經不行了。她的腦袋整個地被我這一刀砍了下來。


    我把吉妮的腦袋按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血泊裏抱著她哭。我還在哭著,警察就進來了。


    據說是打掃樓道的清潔工看見光屁股的流浪漢跑下樓梯,然後看到我家的房門開著,就報了警。


    我跟警察說我妻子是被那個光屁股的流浪漢殺死的。警察把我帶走的時候,也帶走了地上那條流浪漢破爛不堪的褲子。


    我在警察局隻住了一個晚上。那個警察局長是我認識的。在局裏,他和他的部下們都一口一個教授地叫著我。我是那個城市裏的名人。他們都知道。


    警察放我的時候說,那個流浪漢找到了,就在離我家不遠的那條河裏,是淹死的。不知道為什麽他跑出門就跑到了河裏,然後淹死了自己。後來想想,這事情透著蹊蹺。但我管不了那麽多了。蹊蹺不蹊蹺跟我沒有關係。


    我不願安葬我的吉妮。我到研究所裏拿來給動物做手術縫合的針線,把吉妮的腦袋跟身體縫在一起,把她放在浴缸裏,那裏放滿了水,也倒入了許多我自己改進過的屍體保鮮劑。


    然後我幾天沒有吃飯,從早到晚坐在浴缸邊。


    我本來是想餓死自己的。後來我幹脆就爬到浴缸裏,抱著吉妮。一直抱著。我一臉的皺紋其實就是那幾天生出來的,也許跟屍體保鮮劑也有點關係。


    一天,有人走進了我的住房。這個人按過鈴,按了很久。可是我根本不去理睬。然後這個人就走了進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我根本不關心他是怎麽進來的。


    他兩句話就讓我走出了浴缸。


    他的第一句話是:教授,我知道你非常愛你的妻子。


    他的第二句話是:我們可以讓你的妻子活過來。


    後來我才知道他說的可以讓我的吉妮活過來的辦法。就是克隆。


    等我知道他說的辦法就是克隆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已經活過來了,甚至是酒足飯飽了。酒足飯飽之後,我忽然不那麽想死了。


    我想,也好,真能夠克隆也好。


    他跟我碰杯。他說:教授,世界上沒有比我們更珍惜人才的了。你跟我們去,我們克隆你的妻子,你繼續做你的生命科學研究,跟你的妻子繼續生活在一起。你一定聽說過世界上有兩個人克隆出人來了的。他們都在我們那裏。


    於是我就跟著他們,坐了一架專機,就到了這裏。


    然後他停了下來。


    他講這個故事的整個過程裏,波曆都忍著。他忍著的不僅僅是開口插嘴這件事,他還忍著他胃裏一陣陣的翻滾。


    這個馬裏奧,波曆也不知道應該可憐他還是恨他。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不是波曆已經經曆過這麽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早就吐出來了。


    波曆終於打破了馬裏奧的沉默。波曆說:後來呢?克隆成功了?


    馬裏奧這回沒有責怪他。


    馬裏奧說:什麽叫成功?幾個月後,他們就把一個相貌跟我的妻子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帶到了我的麵前。我當時真的非常興奮。


    可是,幾天後,我就說,你們把她帶走吧。


    因為這個克隆出來的女人,我不願意叫她吉妮。這個女人是一個女人,可是就等於是一個塑料人,一個櫥窗裏的假人。她不認識我,那倒也算了,她簡直就是一個白癡,話也不會講,除了吃喝,別的什麽都不會。


    又過了一段時間,快一年了,他們又帶來一個女人。他們說:這是第二個。我說:第一個呢?他們說:處理掉了。他們說“處理掉了”。


    第二個比第一個聰明了一些,甚至會叫我馬裏奧,也會說一些簡單的英語。


    可是我還是讓他們帶走了。我跟他們說:別處理了。留著吧,可是不要讓我再看見她。


    後來,隔了將近兩年,那個人又帶來了一個跟吉妮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說這是第三個。他當著那個女人的麵對我說,現在的克隆水平又提高了,尤其在大腦這部分,而且沒有直接給你帶來。我們現在有了培訓班,專門培訓克隆人的。你要不要試試跟她生活。


    這個時候,我已經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我叫他滾蛋,叫他帶著這個女人一起滾蛋。


    我已經不相信我的吉妮會回來了。我開始恨,恨克隆,恨華人。本來他們要我研究華人的基因最主要的有別於其他民族的特征,我也知道了他們是為了要研究隻針對華人的病毒、瘟疫,我是不願意做的。可是後來我就願意了,而且非常願意。


    現在你可以決定了。你可以殺死我,我完全不會反抗。


    波曆坐著不動。他完全不知道他應該做什麽以及怎麽做了。


    他麵前的這個馬裏奧是一個心理變態的人。那種仇恨也是變態的仇恨。


    但波曆還真是有點可憐他,甚至有點理解他。


    馬裏奧看波曆不說話,就說:你知道克隆是怎麽回事嗎?


    波曆說:聽說過一點,不多。


    馬裏奧說:我雖然沒有做過,一些做的訣竅也不知道,但多少還知道一些。我管他們要來一些資料看了。當然了,關鍵的怎麽做的訣竅他們是不會給我看的。


    你知道i996年誕生了世界上第一隻克隆大動物,就是利多豬。第一個步驟是從一隻黑毛豬的乳腺中取出乳腺細胞,把它放入低濃度的營養培養液中,細胞逐漸停止分裂,這個細胞被稱為“供體細胞”。第二個步驟是從一頭白毛母豬的卵巢中取出未受精的卵細胞,把細胞核除去,留下一個無核的卵細胞,這個細胞被稱為“受體細胞”。第三個步驟是用電脈衝方法讓供體細胞和受體細胞融合,最後形成“融合細胞”。電脈衝可以產生類似於自然受精過程中的一係列反應,使融合細胞也能像受精卵一樣進行細胞分裂、分化,從而形成“胚胎細胞”;第四個步驟是把胚胎細胞轉移到另一隻白毛母豬的子?宮內,胚胎細胞進一步分化和發育,最後形成小豬利多。


    利多是無性繁殖的產物,跟後麵兩個黑毛母親毫無dna關係,完全是第一頭母豬的再版,或者說雙胞胎。利多出生時的年齡已經是14歲了,而豬的平均壽命是20年。利多出生時就比一般的乳豬大得多,出生後長得更快,幾個月後就達到了成年豬的重量和大小了。可是,你知道的,它隻活了6年,就死於豬的自然年限的老年衰竭。


    波曆說:你說的這些我也讀到過。可是克隆人又是怎麽做的呢?


    馬裏奧說:我自己沒有克隆過。但是從克隆豬這個過程裏基本上就可以知道了。


    波曆心想,你說的還是廢話。


    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就問馬裏奧:接你到這裏來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馬裏奧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波曆,然後說:他說他叫阿爾貝特。


    阿爾貝特!波曆幾乎跳了起來。


    可是他沒有跳起來。他轉念一想:這有什麽奇怪的嗎?其實我和我們幾個人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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