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08年8月30日)


    在說幹杯之前,他幾乎沒有跟我說話,在我和他開始喝咖啡的時候,他才說話了。


    他說:波曆,真的很抱歉。


    我驚訝地看著他。因為我從來沒有聽到二區區長阿爾貝特說過道歉類的話。


    他說:真的。這幾天我事情太多了,我沒有忘記我的話,我要給你補一些基因方麵的知識的。不好意思,也許我這話說得不妥當,因為你自己就是生命科學專家。


    我說:不敢。我不能說自己是專家,差得遠呢。而且,我懂的也就局限於幹細胞方麵,對基因我真的一點都不懂。


    他說:先不說這些。你家裏怎麽樣?


    我真的很驚訝。在這裏,我從來沒有聽人問起我家裏的情況,一般情況下我也不問別人,因為這是一個敏感的甚至可以說催人淚下的話題。可是他就這麽問了。


    我說:在這裏,怎麽可能知道家裏的情況呢?


    他說:受累。我的意思說,比如說,你成家了嗎?


    我說:成家了。我有妻子和兩個女兒。


    他說:爸爸媽媽都在?


    我說:應該還都在吧。他們還不算太老。我是說在我離開他們的時候。


    他說:受累。我是說,你在這裏,我的意思是在這個研究院裏有親人嗎?


    我說:那個意義上的親人沒有。但有許多人跟我象親人一樣。


    他說:我換個問題吧。聲明一下,我們是隨便聊聊。基因的事情待會再說。這麽說吧,上麵好象,不是好象,就是,上麵對你特別重視。


    我說:重視?


    他仍然微笑著:你有疑問?這麽說吧,為了你到我們這裏來,上麵還特地跟我談了一次話。


    然後他微笑著看著我。我想起了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我實在不想罵他,可是我真想罵他),他走到我身邊,拍著我的肩膀,當著眾人的而說“好好幹”。那是重視嗎?從直接意義上看,那是害了我。


    他說:上麵說,你是重點培養對象。


    我說:為什麽?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啊。這裏許多人數不清的人都比我厲害,我說在學術上,光是貝諾爾獎得主就有好幾個,光是我碰到的就有好幾個。


    他說:那是過去。我的理解是,上麵把你看成是未來,也就是說我們這個島的未來。


    我說:我們這個島?我們在一個島上?


    他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聽說你已經來了好幾年了。


    我說:沒有人告訴過我。我的同事們朋友們也明顯的都不知道。我們隻知道,這裏有可能是一個島,但也可能是半島,或者就是一塊大陸的邊緣。


    他說:這個該死的阿爾貝特。連這件最簡單的事情都不告訴你。受累。我跟你們二區的區長阿爾貝特很熟的,用你們秦人的說法叫青梅竹馬。


    我忍不住笑了:那是說男女之間的關係的。


    他說:現在這個世界上還分什麽男女、男男、女女關係嗎?


    我說:這倒也是。


    他說:我跟阿爾貝特在大學裏就是同學。後來到了同一個研究所,再後來一起到這個島上來了。五十年的關係了。


    他倒是很坦誠。一開口就象交代什麽罪行似的,用秦唐俗語說叫竹筒倒豆子。


    我想到細胞大爆炸後我們夜間看到的那個毀屍滅跡的阿爾貝特。我麵前這個區長這麽學究氣,這麽文質彬彬,我真的沒辦法跟那個大胡子聯係起來。


    他說:你說你在島上沒有親人。可是你這麽受上麵的器重,你就告訴我吧,你是否有什麽特殊的成就或者說特殊的能力?不好意思,我隻是好奇。


    我說:說不上特殊的成就。隻是我在那裏先後已經給兩位貝諾爾獎得主當過助手,或者說當學生。我認識的貝諾爾獎得主至少有三位。這是我的榮耀。我隻是學到了一些東西。


    他說:特殊能力呢?


    我說:難道是因為我的嗅覺?


    他說:嗅覺?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的嗅覺可能比狗還要好。


    他直接從微笑爆開,爆成了大笑。我覺得這個區長還真的蠻可愛的。


    他說:怎麽個好法?


    我說:比如,我能聞出各種細胞的不同,也能聞出各種基因的不同。


    他收起了笑聲,連笑容也收了起來。他用一種嚴肅的好奇的眼光看著我:這可能真的了不起。


    可是,這會是真實的原因嗎?我想。


    他說:我非常歡迎你的到來。你應該知道,我們這裏是講究流動性的,跟我們科研的做法一樣,正的負的流動性都是需要的。


    我說:正負流動性?正的是流入?負的是流出?


    他說:是啊。


    我說:負的包括淘汰嗎?


    他說:這是自然的。流出就是淘汰啊。


    我說:淘汰到哪裏去?半山?


    他驚訝地看著我:包括這個。你知道半山?


    我說:聽說過。


    他說:我們這裏不需要半山。那也太落後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什麽意思也沒有。不說這些了。先說一下,你想了解什麽知識?


    我說:基因方麵我真的是真空狀態。什麽知識對我來說都是新的。說實在的,走到現在這個實驗室裏,我隻知道這裏有好幾台基因研究的儀器,比如基因合成儀和基因測序儀。可是怎麽操作的,我是一點都不知道。


    他說:操作的事情以後讓你的同事們教你。既然這樣,我就從頭從基礎說起,我說的,有些你一定是知道的或者說學過的。可是我盡量簡單而全麵地說一下。不反對吧?


    我說:這樣最好了。即使是我學過的一些皮毛的東西,複習一下也是好的。


    後來有人對我說:施圖姆親自給你上課?不會吧。還有人說:一區之長又是一所之長哎,從來沒有聽說他親自給誰上過課,你可是第一個呢。


    說這樣的話的人很多,幾乎每一個聽我說起這件事情的人都會有些大驚小怪的樣子。說實在的,當時我確實有些驚訝,但並沒有太驚訝。我隻是覺得,在我遭遇了那麽多的白眼冷眼之後,他是第一個重新給我微笑的人。這個區長兼所長也真的是太平易近人了吧。那個大胡子阿爾貝特雖然對我一直挺客氣的,但也就是客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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