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元年2月8日)


    克裏斯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兩天前,恩魯還坐在這裏的。你知道我為什麽那天會狠狠地給了你一巴掌嗎?


    波曆說:我怎麽會知道?


    克裏斯說:當維利蒙告訴我恩魯被淘汰了有一個叫波曆的人要來代替他的時候,我真的很難受。我知道,其實我們研究室的人都知道,要說淘汰,我和恩魯都是候選人。我們在最近兩三年裏都沒有研究出值得一提的成果來。前一陣子,大概兩個月前,到處都在傳說,說是來了一批新人,多年沒有動用的淘汰製要重新啟動了,大家都說,我和恩魯是最可能被淘汰的人。我還跟恩魯打了賭。我說,我才是那個最有希望被淘汰的人,如果隻淘汰一個人,這個人一定是我。可是,沒想到,最後卻是他被淘汰了。那天,我看到你坐在他的位置上,怒火就湧了上來。我沒有控製住。受累啦。


    波曆說:這就算了。可是,我們這裏隻來了我這麽一個新人嗎?


    克裏斯說:我感覺最近見到一些新臉,也許是我搞錯了。你知道的,光是我們研究室就有三百多個人。這還光是研究人員。我幾乎不認識什麽人,因為這裏的人幾乎都不理睬別人,或者說不願意說話。你跟一根木頭說話,那根木頭不說話,你恐怕第二次就不願意再跟他說話了,更不用說第三次了。如果說出現新的陌生的臉我有點感覺,那還是現實的,如果說有哪些人不見了,這我就完全說不上來了。至於別的研究室,我就更說不上來了。都生活在這個海灘上,但許多人很少出來走動,也許有些人幾年都見不上一麵。


    波曆說:可是,你對我們研究室出現的新的臉還是有感覺的?


    克裏斯說:有一點吧。說不準。


    波曆說:有一點算一點。你能跟我一起走動一下嗎?


    克裏斯說:這沒有問題。


    這就有了這幾天波曆和克裏斯的實驗室重複散步之舉。


    說是重複散步,是因為走了一遍後波曆不甘心,又要克裏斯跟他再走一遍,然後又走一遍。波曆說,就當是我給你講你的浪漫驚險故事的機會嘛,我走不出去,我們就在這裏麵邊散步邊聽你的故事,不是挺好嗎?


    克裏斯說:你要知道,我們是在活著的人體細胞的叢林裏行走,當著那麽多人或者人體或者說人體的組成部分講故事,你不覺得是嚴重泄密的行為嗎?


    說是這麽說,他還是樂意陪著波曆一遍一遍地走在這些裝著無數活物的瓶瓶罐罐之間散步。


    之所以會重複散步,原因是,這個克裏斯實在是一個太過粗心的人。他一會兒說,這個人好像是新來的,好像是新麵孔。一會兒又說,那個人可能以前見過,但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了,也許是這裏,也許是世界別的什麽角落,比如哪個國家的哪個會場或者哪個研究機構。


    這麽一來,每走一趟,存疑的點就越多,後來,被他懷疑可能沒見過可能是新的麵孔的人就越來越多了。波曆意識到了,跟克裏斯這樣重複散步是浪費時間而且越來越浪費時間,可是波曆卻不想放棄。


    凡是克裏斯說可能是新的人或者可能之前在世界別的角落見過的人,波曆都設法去接近了。


    從極簡的房間裏出來的波曆,行為方式也變得極簡。他會直接走到那個人那裏去,用英語或者有時候補充性地也用漢語問他或者她,你好,你是新來的人嗎?有好幾個人的反應是冷淡地看波曆一眼,然後轉過頭去繼續自己的事業不看他第二眼。也有人回答他的,比如:不好意思,我來了很久了。或者:我早就來了,你是新來的吧?


    波曆同時動用了他後來進一步名聞天下的天才嗅覺,可是他們的氣味他幾乎可以肯定是沒有聞到過的,或者說至少是沒有在近距離裏聞到過。


    最可笑的是一位阿姨,應該有五十來歲了,長相不能恭維,但在他的鼻子接近她的時候,她就把她的鼻子迎了上來,當然你也可以說她迎上來的主要是嘴,但嘴的移動或者接近跟鼻子必然是同步的,所以說不清楚。如果不是他及時後撤,她的嘴一定碰到他的鼻子或者嘴巴了。然後她說:小弟弟,我不反對跟你認識。你說什麽?他說:沒什麽。其實他在她問你說什麽之前,嘟囔了一句,我反對。


    這幾天,說波曆跟克裏斯寸步不離也差不多,至少,在實驗室裏,在食堂。


    波曆問過克裏斯,淘汰到底是怎麽回事?算是《工作章程》裏說的民事範圍還是刑事範圍?克裏斯說:不知道,沒有人能說清楚這個問題。能說清楚的人又不說。但按他的理解,一定不是好事。壞到什麽程度,就不知道了。


    波曆當然也問過他恩魯和他研究的課題是什麽。克裏斯告訴波曆,恩魯的研究課題是提高多能幹細胞的繁殖速度。波曆說,這也是我目前選擇的課題啊,怎麽這麽巧?


    不僅是目前,之前在上海第一幹細胞研究所裏,波曆章程也研究過這個問題。


    這其實是一個世界範圍的難題。世界上有不少機構在研製幹細胞人造肉,各種動物的肉,比如用牛的多能幹細胞繁殖培育出牛肉來,也可以用其它所有動物的細胞培育出各種肉類的肉末來,比如老虎肉,獅子肉,如果有美食狂人將來有興趣想品嚐,根本不用殺死老虎或者獅子,隻要用它們的任何一點生理小片,比如一小片皮膚,甚至幾滴尿液,就可以培育出老虎或獅子的肌肉幹細胞,然後通過毫無殺生罪惡感的細胞繁殖,就可以吃上老虎肉、獅子肉。


    可是,且不去說得那麽遠,僅以牛的肌肉細胞為例,世界上有好幾個研究機構研製出牛肌肉細胞組成的漢堡肉餅,可是如果銷售到市場上去,售價或者說成本價高達每100克幾十萬。為什麽?就是因為目前培育繁殖幹細胞的速度太慢。幾個月甚至更長時間的繁殖才能積累出比如100克分量的肉餅來。


    如果要用誘導培育繁殖的多能幹細胞做成各種器官,同樣需要非常長的時間。兩個星期繁殖出幾百萬個細胞,可是幾百萬個細胞的實際質量是非常小的,要在短時間裏繁殖出至少幾億個細胞,那才會有實際運用價值。


    波曆說:這我太了解了,這不是恩魯一個人的問題。恩魯如果沒有獲得突破,那本身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怎麽能怪他呢?


    克裏斯說:問題是,別人在別的領域都有突破,可是他沒有。


    波曆問克裏斯的課題是什麽。


    克裏斯說,我覺得我自己也是走到一條死胡同裏去了。我是在某一天偶然地誘導出了汗線細胞。


    波曆說,這聽上去很有意思啊。


    克裏斯說:一開始我也覺得有點意思,甚至挺興奮。但問題是,從誘導培育出汗腺細胞到今天,已經一年多了,我卻不知道我的這個成果有什麽意義。有人誘導培養出造血細胞,如果可以進入迅速繁殖階段,可以解決全世界缺乏血源、尤其是罕見的血液品種缺乏的問題。有人誘導培育出乳線細胞,大家馬上就想到,這個技術將來成熟後可以用來生產人造奶,比如用人造人奶替代牛奶,這種人造人奶可以是親生母親本人的,使嬰兒更健康。或者可以讓人類喝上世界上任何哺乳類動物的奶,也可以用某種動物的人造奶來喂養這種動物的幼小生命。


    可是,汗腺細胞能有什麽用呢?他想了一年多了,也想不出所以然來。正因為這個原因,他跟恩魯一樣被排到了本研究室的末排位置,也就是說,如果有人需要被淘汰,他和恩魯就是最優先的人選。


    他說:這回恩魯被淘汰在我的前麵,隻是我的運氣好。但這同時意味著,我現在已經從末排中的一員變成了確定的末位之人,被淘汰是早晚的事。


    波曆說:我覺得你研究出來的汗腺細胞好像有某種意義。現在這還隻是我的感覺,但回頭我跟你一起想一想看一看。


    克裏斯笑笑,搖搖頭,說:我先謝謝啦!


    波曆知道克裏斯不相信波曆能幫他什麽。但現在說什麽都太早。所以他什麽也沒說。


    後來波曆想,他之所以能記住2月8日這個莫名其妙毫無意義的日子,一定是因為,在這一天,克裏斯跟他說了他和恩魯的研究課題。


    也許,他本來是真的可以幫克裏斯一把的。


    或者說,波曆本來應該可以把克裏斯從懸崖邊上拉回來的。


    想起這事,波曆至今都覺得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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