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遠遠的便見到白牆青瓦朱門的長久觀前已經站了著藍衣道袍的數位道長,領頭第一位便是金方丈金黑道長。


    馬車緩緩的駛到了道觀前的空地中間,眾人各自掀簾下了馬車。我展眼望去,金黑道長這十數年幾乎沒有什麽變化,除了留起胡子更仙風了一點,連身形都跟以前一模一樣。聽說金黑道長這些年沉心於煉丹和製香,所有廟務已交予金迷景主持,而前任金水道長更是閉關十數年不見人。


    長久觀屬於清微派,曆來為各朝各代頂流貴族所信奉,道觀方丈也是父子嫡傳。自建觀之初即為皇家所尊崇,幾近於皇家自家道觀,以至於曆代主持皆為各朝皇上的替身。


    嚴公公走上前打躬:“老奴見過方丈。”金黑道長嘿嘿一笑:“內臣大人一路辛苦。”我等皆已捧著供奉站在各自馬車前,徐監院揮揮手,一眾小道士魚貫而來向我們手中請走了供奉。我等才隨著嚴公公與金方丈進了長久觀。


    長久觀前殿是一進四院,主殿的廡殿頂格外氣勢磅礴,往後依山而建的十二殿皆是歇山頂,遠遠的看去逶迤巍峨。整個長久觀約莫有兩百餘間房子,道長道童也有好幾十個,而仆婦竟達上百人。


    這時一位著白衣廣袖的道姑迎了上來,向金方丈行了一禮道:“各位姑姑就由我領進去吧。”金方丈點點頭向嚴公公說:“貧道還要去接各位大人的供奉,嚴公公請自便。”嚴公公忙回禮:“無妨無妨。”金方丈嗬嗬一笑指著這位白衣道姑道:“她是貧道的侄女,迷字輩,你們叫她迷音就好了。”我等眾人便福了下去,垂首道:“見過迷音道長。”金迷音也忙躬身抱拳:“慈悲。各位無量壽福。請隨我來吧!”金迷音便將我等帶至一朝南的院落,進門矮牆上掛著一段枯木,上書“閉月”二字,她回身笑著說:“這裏是女廂房。我已讓人昨日重新打掃過,各位姑姑挑著自己喜歡的住就好了。”我這才細細打量她,高挑的身材,好看的心字臉,微凹的雙目很是深邃,唇紅齒白天然之美。我不自主麵上浮起一絲微笑,因為想起以前金迷景曾說過:“我家娶女子一定是模樣要好,性情要好,不在乎對方家世。”我曾經很是鄙夷他家的浮淺,現在想來人家那可是累世家傳的要法,先別說道家需要人傑地靈,便是這拿得出台麵來接待的人物今兒若是個長得略差一點的,我看眾姑姑便不會將她放在眼裏。俗人自然都是以貌取人的多。


    見她又說到:“我已安排了兩位下人在這裏傳話,各位姑姑有什麽需求隻管讓她倆來說,貧道就不打擾先告辭了。”我等是已練就慣的齊聲送她:“道長慢走。”話音剛落大家便紛紛參觀起廂房。平池公主在我身旁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可憋死我了。”我實在忍不住噗呲就笑了出來。此院進門就是一條彎曲的石徑,分成左右小院,類似陰陽圖,小院裏邊兒又是院套院,有石桌小橋曲水,荷花缸假山盆景,橘樹合歡樹金絲琴竹,以及四時花卉,皆是依景而建。眾人一路看一路點頭稱讚。我聽得前頭的西汐說:“這景竟沒一處俗的,我就住這裏。”她指著靠牆而修的一間亭閣,閣前臨水架空而修,落地左右開推門,裏麵甚是敞亮,布置成茶室的模樣,又有漏雕木門隔出裏麵的休息室,垂著碧色的曼紗。平池悄悄的說:“她倒是挑了個好地方。”我笑了笑:“後頭還有好的。”我和平池選了一排帶複廊的廂房的小院,寬敞的複廊下擱置著竹椅竹桌,一支竹筒上 插著紅色的杜鵑花,綠枝茂葉的很是有生機。我和平池的房間各在正廂房的左右,院門邊上種著一株桃花,花尚未落盡,枝葉也慢慢的發了些苞,樹幹蒼勁曲虯,旁邊安了一架坐的秋千,平池坐上去就搖啊搖的,她仰著頭看向湛藍的天空微微開始有些紅霞,“看著這麽晴,隻怕今晚會有雨。”草原上的人對天晴落雨是十分敏感的。我心裏甚是不安,要知道今晚我可是要行動的,若是下雨便得改方案,甚是不便。


    因為一路馬車顛簸確實疲倦,我們各自回房略略休息一下,等到吃晚飯。喜珠已經將床鋪好,我去了外衣盡快的努力睡一會兒。這一眠醒過來的時候見天色已黑,迷迷糊糊的便猛然驚醒,側身叫了一聲:“喜珠”,喜珠坐在窗前打盹,聽到我喚她也清醒了忙起身走過來:“外頭真的落雨了。晚膳時辰沒有到,隻是天黑的緊。”一邊將外衣遞給我。果然空氣裏飄著些清寒,我不覺打了個噴嚏。剛係好腰帶便聽到院門口傳來笑語聲,竟是平池和趙四小姐打著傘進來,我開門出去,見兩人邁進複廊一邊拍打身上的雨珠一邊對著我笑:“魚姐姐醒了。今兒道觀的客房都滿了,若不是下雨更熱鬧呢。”我對著趙四小姐笑:“你們要待幾天?公主沒來過,正好大家可以多玩幾天。”趙四小姐嘻嘻的笑:“楊大小姐的身體好了也跟著來的,沈三姑娘也來了,咱們這可有伴了,不妨多玩幾天。”“楊菡秋和沈真丹也來了?”她倆使勁的點頭。“可惜了這雨下的,不過山裏的雨說下就下,說停也就停了。”正說著話便聽到有仆婦到院門口請去用晚膳。


    宮裏來人的用膳地方是單獨一個房間。各宮有貪玩活潑的,也有安靜沉穩的,隻是大家都難得出宮一次,自然非常新鮮,都低聲的交談著。一時用完膳各各打著傘便散了。這雨下的越發的緊了,天色也黑透了,僅有各處的燈光在雨中散發著氤氳之光。我和喜珠回了房尊道家的規矩打了會坐,又敲著木魚念了幾篇經,看看沙漏知道是送熱水進來的時辰了。果然沒一會兒就有人敲門說是送熱水的,喜珠開門接了水,我倆熱熱的洗漱完畢,便上床裹了被衾休息了。


    遠遠地熄燈鍾聲一下一下地傳了進來,我不過是閉著眼睛養神罷了。腦海中翻騰著六歲那年在山上學藝的生活,一邊等著三更時分好起身。終於聽到夜半敲更聲,我摸索著起來穿衣服,喜珠迷迷糊糊的問:“大人你這是去嗎?”我到桌前點了燈,“你自己睡,我可能要天亮才回來。”我開了門又將外頭竹桌上的風雨燈點亮,此時雨早已停了,月亮也升起來了,照得四處清亮,喜珠在門口看著我拎著燈出了院門方才將門關了。


    我往主殿的路上走去,雨後各處水跡蔓延,屋簷處不時也滴下些雨水來浸進頭發覺得頭皮發緊。遠遠的,我便看見了那棵許願樹,那一年母親身體很是不好,父親為了讓母親靜養,便將我送進山裏學藝,母親生日那天也是在四更時分我便將心願寫在紅條上找了金迷景爬上樹掛好,結果母親那一年便懷了弟弟,一家人甚是歡喜,不想第二年竟是京難……我拎著風雨燈,靜靜的望著這棵千年銀杏許願樹,想到母親不知它是靈呢還是不靈?在淩晨的山風中我站了快一個半時辰,雖說是暮春但山裏下半夜做事兒的卻都冷得要烤火,我漸漸的覺得手腳都凍得有些麻木,麵上卻隱隱發熱起來。終於聽到四更起床的梆子聲,不多一會兒便從左邊走來了一行人。最前麵支著燈籠的一位道人向我喝道:“什麽人在那裏?”我故意受到驚嚇,將手裏的風雨燈掉在地上摔得稀碎,對方更是立馬上前將燈籠向我臉龐照亮,我忙用手擋住燈光說道:“在下皇家從四品女官魚欣在此許願。”對方方才將燈籠放下,他身後傳來一句溫和沉緩的聲音:“不要驚嚇到內臣大人。”前麵幾位道人便向兩邊站開,一位著廣袖藍衣的青年道長走上前來:“慈悲無量壽福。貧道金迷景,不知魚大人在此許願,多有打擾。”我對著他笑了笑,“下官在宮中便聽說此許願樹甚是靈驗,今日三更幸得雨停,不想山中天色亮得晚些,下官在此也站了甚久,這許願條尚還未掛上,便遇上道長們做早課,引得誤會。”金迷景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向領頭的道人揮了揮手,於是眾人向大殿魚貫而去。而今的金迷景已經長成中等個子,模樣雖與小時候差不離,隻是舉手抬足愈發的尊貴,就剛剛那一發聲聽上去便如磬鍾發音引人入勝。如今的金迷景掌管著齊山整個長久觀及我朝各地長久觀名下所屬的觀殿,聽聞廟產中僅良田便有千畝。


    “五更之前掛上許願條便可。”他溫和的向我說。我點點頭,踮起腳拉下來一支枝條,他上前幫我拉住了,我便將手中的紅色許願條係在上邊。他一雙鬆手枝條上彈許願條便在夜色中飄蕩。我對著許願條微笑,且做了一個拱手禮,方才回身對著他說:“多謝金道長,下官告辭。”他也微微一笑。我便在他的目送中往廂房方向自去了。


    這一回去便覺得有些高熱,喜珠自去向門口的仆婦去要薑糖水,這一動靜連西汐也知道了,她向前來看我,一張櫻唇半啟道:“你一貫的敏捷,如何進山便病倒了。”我突然忍不住將頭撲向床外,把剛剛喝下去的薑糖水全吐了出來。西汐慌張的用手絹捂了口:“你……你莫不是感染了傷寒?”恰巧嚴公公也進來,聽她這麽一說,趕忙後退了出去,嚴公公在門口探頭道:“小魚兒,你這是折煞老奴了,把你帶出來你就生個大病,老奴如何跟太後交代?”喜珠忙上前扶住我,將我重新躺好又蓋上被子,才回頭對嚴公公說:“隻怕魚大人現在是回不了宮了。”我聽得外麵一陣亂,又覺自己眼前一片金星,隻得靜靜的躺著喘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覺得自己好受了些。“喜珠。”我微弱的喊了一聲。喜珠忙走到跟前,輕聲的說:“大人是要喝水嗎?”我搖搖頭,然後她說:“宮裏的都隨嚴公公回去了,平池公主搬到趙四小姐那裏去了,本來她說留下來照顧大人,金迷音道長來把她勸走的。”我點點頭 ,“金迷景道長也過來給大人把過脈。”我猛然抬頭,喜珠明白我的意思:“大人當時昏昏沉沉的全無意識。道長說大人是內傷飲食,外感風寒,且思慮過重,需得靜養個三五日。已經讓人煎藥去了。”我點點頭輕聲問道:“沒看出來別的?”因嘔吐是喜珠將催吐藥放入薑湯中喝了下去,我知道長久觀的醫術,若有一絲異藥也都能查得出來的。“奴婢先就已經將嘔吐物清洗幹淨了。”我方才安靜的繼續躺著。


    沒有多久一位仆婦便將湯藥端了進來,喜珠接了過去,待她走後便將湯藥倒進了洗臉盆中,做倒洗臉水狀全潑在了外麵下水溝裏,又清洗了一下,方才到我麵前問道:“大人可是真心難受?”我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此時已是日近中午,我愈發的高熱難受,不覺有呻吟之聲。喜珠便往外跑,一邊慌慌張張的嚷嚷:“魚大人不好的很了,又暈過去了……”不一會兒便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我微微抬起眼皮果然仍是金迷景進了房間,身後跟著道醫楊沉智,喜珠忙坐到了床沿,將我的手從被衾裏拿出來,又用黑絹掩了手,另有仆婦將椅子端到了床前,金迷景方才坐下,將兩指搭了脈。見他沉吟了一會兒又問道喜珠:“剛剛的藥吃了嗎?”喜珠點頭。金迷景道:“那藥力還沒有這麽快,一會兒將藥提前一個時辰再吃。”他又轉頭看向楊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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