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是撲進嚴公公的房間,見他桌上的茶杯也顧不得誰的就端起來喝了一口,喘了兩口氣對他說:“皇上給祺妃娘娘賜了封號,趕快找人去寫上。”嚴公公急得跳腳:“哎呦,小姑奶奶,你先去稟報皇後,老奴這裏馬上就派人去。”我瞪了他一眼:“我不去,沒時間。皇上是讓我守靈的。”他好像突然想起來了:“好好好,老奴這裏馬上派人稟報皇後。那壺裏有新鮮的上等春茶,你去那桌上喝。”我疑心的看了他一眼:“我剛剛喝的誰的茶?”嚴公公嗬嗬的一笑:“剛剛錢誌公公來了,我給泡的這一盞。”我忙呸呸呸吐了幾下,又奔到那小桌邊端起水壺,對著嘴吸了一大口嘩啦啦的狠漱了幾下朝著窗外就吐了出去,錢誌公公是我最惡心的人,老愛欺負小宮女,總想找芳飛姑姑做個對食,“公公你不提醒我。”我惡心的說道, 嚴公公假裝沒聽到:“老奴這就趕快找人準備筆墨帶過去。”一邊往門外走,我待他跨過門檻便對著他的老背捶了捶,他一邊誇張的哎呦哎呦的叫一邊說:“捶壞了老奴,小魚兒你就沒人幫了。”我笑著說:“不怕不怕,你老人家硬朗著呢,慢些點,我替你拿東西。”嚴公公又笑了:“剛剛那盞茶錢誌公公沒有喝。”我氣得瞪大了眼睛,嚴公公隻顧著走,我跟在後頭陪著他往隔壁房間取了筆墨叫上平日做登記冊的太監自去了。


    我輕腳輕手的回到了靈堂,見皇上坐在地下蒲團上燒著紙錢,便默默的站在一邊。皇上盯著盆裏的紙灰星子漸漸的滅了還是一動不動,半晌方才歎了一口氣準備起來,我忙上前扶起他,回稟到:“娘娘的賜號少府派人來填寫了。”皇上點點頭,一同來的慧公公上前將靈牌取了下來填上“淑嘉皇貴妃”,待墨跡略幹方才將靈牌歸位,又鞠了一躬便告退出去。


    皇上看著靈牌似乎悲從中來,卻又流不出眼淚,一時額間青筋暴起仿若心中積著大悲苦,我心裏詫異至極,這麽多年別說我便是全後宮都知道,皇上心裏頭眼裏頭隻有清碧宮的那一位,頭兩年才為了她寫罪幾詔要退位,什麽時候開始不露痕跡的對祺妃娘娘這般深情起來,皇上麵容仿佛一時間變憔悴了他幽幽的問我:“祺妃走前是你在她身邊。”“是,皇上。”“她走時都說了些什麽。”“皇上祺妃娘娘走的時候很平靜,她希望讓喜珠跟著我,另外隻說了一句:我不過是少受了以後幾十年的苦罷了。”皇上沉默了半刻不自主的似乎站不住,我嚇得馬上要去扶住他,皇上已經一手撐住了靈台,一手掩住了雙目眼淚就流了下來。此時我心驚膽跳,皇上從未如此失態過,他日若是想起自己這般模樣被我看見會不會順便就將我滅了口?在宮裏這麽多年,我可知道很多東西是不能看見的,我可不想死得這麽無辜。喜珠此時沒眼色的正好邁了進來,一手舉著一個盒子一手拎著一個包袱,“大人,這都是娘娘生前喜歡的。”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沒見皇上在這裏嗎?還不退下。”皇上用手抹了抹眼淚似乎鎮靜了下來開口道:“放下,打開讓朕看看。”我忙上前將盒子打開送至皇上麵前,裏麵是一支點翠鳳釵,一對滴水珠耳環,一串合香珠手串,喜珠在旁邊說:“這是娘娘進宮之後,皇上第一次的賞賜。”我便收了盒子又將包袱打開,裏麵是兩件宮服,我抖開其中一件粉色底邊繡纏枝紋滿幅金絲菊花的襦裙,喜珠抖開了另一件翠色繡喜上眉梢圖的鬥篷大氅,喜珠接著說:“這件粉色是娘娘剛進宮時太後賞的,翠色這件是皇上給的,娘娘都舍不得穿,時不時的拿出來撫摩,這隻喜鵲的絲線都摸毛了些。”皇上那難受的樣子越發不堪,聽他低頭說道:“來人,宣朕旨意。”外頭的小洛子聽見忙進來跪下,“朕自今日起,輟朝為祺妃守靈七日,非軍機大事不得上奏。”小洛子應了一聲,飛奔而出。我目瞪口呆,這皇上的深情可來得真是突然,沒有一點征兆,看上去也不像是做的滿朝文武看的。我隻得和喜珠靜靜的立在一邊。


    因祥玉宮並沒有撤銷封宮,所以一直無人前來上祭。我搬了一隻太師椅過來讓皇上坐下,皇上靜靜的想著心事,大殿靈堂隨著夜色的加深越發幽暗,我讓喜珠去多拿幾隻燭來在各個角上點亮些,皇上突然開口:“其他人都退下吧,魚欣留下。”喜珠便放下蠟燭退了出去。


    皇上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剛好一會兒仿佛自言自語:“朕不是一個好皇上。”我一聲不敢吭的聽著,“你在瑤月那裏這麽些年也看到瑤月苦。”他的眼睛對著燭火眯著,又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方才說到:“朕對不起瑤月,又何嚐對得起這後宮裏朕的每一個女人?祺妃走了,朕從來都沒有給過她什麽,朕知道她們心裏都委屈,祺妃應該恨朕的,可她沒有,她是個好女子可惜嫁進了皇宮嫁給了朕,她說得對往後幾十年的苦就不用吃了。”我心裏暗暗嘀咕:“原來愧疚啊!你也算一個好皇上。”“朕想到瑤月遲早要先朕而去這心裏就如刀割。朕身邊沒有一個人,原來寡人這個稱呼竟然真的是一個寡人。”我想到皇上還無子,僅有的一個又被眾人詬病血統不正,心裏也蠻同情他的。偏偏又專情,這苦不就是自找的嘛。


    我見皇上沉默了,方才敢開口:“皇上乃曆代天子中文攻武略是最出色的,其他方麵自然是要損一些的,這叫滿招溢。”我可不敢勸他去娘娘們那裏寬寬心早生皇子。頭幾年我去彤房拿彤史,還未進門就隱隱聽裏邊悄悄在說:“皇上已經不近女色,是京難那年受過冰氣慢慢落下了病根。太醫們心照不宣更不敢用猛藥,咱們彤房如今可就閑的很了。”隻怕這幾年的彤史上都是一片空白。這都是宮裏邊公開的秘密了。朝廷內外黎民百姓隻當慶幸遇上了一位日理萬機勵誌圖精的明君。


    我算是明白了皇上來這裏一多半是哀悼自己的不幸,我心裏算是有了底也就不那惶惶然。其實像皇上這樣聰明的人在痛苦的時候他隻是需要有一個訴說的出口,我可不敢自作聰明多話替皇上分憂解難。我將桌上的一盞茶準備端給皇上,發現杯子已經涼了,“皇上茶已經涼了,下官去端一杯熱的進來。”我剛到門口小洛子一步跨了進來:“皇上各宮的奠禮已經送到了門口。”皇上沒有說話,隻是又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接下來幾天,朝上朝下送進宮的奠禮絡繹不絕,第三天進祥玉宮的甬道兩邊供桌就都擺滿了,隻留下中間窄窄的可以過人,尤其是宮門左邊第一位擺放的就是娘家魏府送來的奠禮,祺妃也算是死後哀榮。


    晚上皇上也未回宮,嚴公公去抱了錦衾緞褥來被皇上嗬斥了一頓,他忙忙的去找了些新鮮的曬幹稻草用粗白麻布裹了,又現用白麻布縫了一床被子送過來,皇上方才安寢了,我和喜珠輪流守著燭火熬到第六天也都精疲力竭。皇上雖說麵容很是憔悴但是精神狀態已經緩過來了,第七天淩晨醜時發喪,頭天晚上皇上便有些睡不著,他半靠在椅上,眯著眼睛說了話:“朕這幾日一直在想著祭文如何寫,快拿筆來。”我忙和喜珠抬了一張小桌過來,鋪了筆墨紙硯,見皇上下筆如有神飛快的洋洋灑灑一篇祭文便寫好了,他將筆一擲,我站旁邊也不敢看,隻聽皇上說:“魚欣你念,朕聽聽。”我雙手拿起墨跡未幹的祭文看了一遍,然後抑揚頓挫的念道:“琪皇貴妃,彤管揚入洲,慎早嫻,用彰懿範爾。輝分玉葉,派衍璿源,奉頻藻以流微,協珩璜而著美。克盡宮儀,應施之載錫,既須祀典,更勒貞瑉。於哉,日麗龍文,順德發德帷之彩,永成九年四月吉立”皇上長舒了一口氣。


    送走了祺妃娘娘,我等一眾人累得七仰八叉,我帶著喜珠去回了太後娘娘,如今的祺妃不可同日而語,太後歎了一口氣,隻點了點頭,便微閉了眼默默的數著手中的十八子,我領著喜珠悄悄的退了出去。


    到了我房間我將床榻讓出一半對喜珠說:“先將就著睡一覺,其他等醒了再說。”喜珠不敢,將被褥抱到塌板上:“大人,我睡這裏就好。”我也沒有精力跟她客氣,“等明天我去少府讓他們準備一張小床,趕快睡吧。”我眼睛也睜不開,話音未落便已沉入睡鄉。


    這黑甜一覺便是第二天夜裏了,我仍覺得一身疲軟隻是躺著一動不動,卻隱隱聽到一陣壓抑的哽咽聲,我突然想起祺妃…喜珠…忙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拉開幔帳,見喜珠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抹眼睛,我輕輕的喚了一聲:“喜珠。”她仍是給嚇了一跳忙站了起來:“大人你醒了。”她取了火撚向桌上的燈盞點燃,屋裏邊嘩啦一下就影影卓卓的能看見了。“你去備水,咱倆都得好好洗一下。”讓她減輕痛苦的唯一辦法就是不停的忙碌。


    我泡在大木盆裏的時候,她上前幫我清洗頭發:“大人你這頭發真是奴婢在宮裏見過最好的。奴婢給娘娘洗頭發的時候,她總是大把大把的掉。”她又哽住了。我將盆裏的水往手臂上不停的潑著,淡淡的對她說:“如今你是太後的人了,魏府也是太後這邊的,你隻需盡心盡力的做好慈吟宮的事就不算祺妃對你好了一場,太後麵前切不可常常哭泣。”“奴婢懂了。”“往後沒人的地方你就叫我阿欣或者魚兒,跟我好的宮裏的姐姐們都這麽叫我。”“是,大人。”我不覺笑了,她也不好意思的笑了:“是,阿欣。”


    因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這晚上我倆都沒有睡意,我便跟她聊起了她的過往,喜珠是位開朗的姑娘,講起以前在府裏的趣事止不住咯咯咯的笑,聽上去魏府以前雖說不算飛黃騰達但也是很有口碑的寬厚人家。隻是魏校尉的正妻去得早,魏校尉常年在遼北追隨信王並未續弦,僅有一女叫魏羨妤,如今五歲了。喜珠說:“娘娘曾說過等大少爺這次回來了,就好好給他說上一房。”我點點頭:“皇上的意思是魏校尉回來就升將軍,這門親事不知道多少人想著呢。更何況魏校尉無子,若一年半載生了兒子便比原配還風光。”喜珠點點頭:“娘娘也是這麽說的。”我就笑了:“祺妃娘娘可說有看中哪家?”她搖了搖頭,眼睛裏卻滿是光芒,我忍不住打趣她:“衛校尉成親後,若你的年紀到了要放出宮,我便去求太後,將你賜給魏校尉做姨娘。”她的臉呼啦一下緋紅起來,“大人…不,阿欣,原來你這麽不正經。”我忍不住又笑又接著說:“這也是有前例的,你想祺妃娘娘那麽看重你,怎麽舍得將你嫁到別處,你回了魏府,又是太後身邊的人,自然是貴妾,正妻也不能為難你,生的兒女一樣是有體麵的,若是將你嫁到有條件的人家,你是個沒有娘家依靠的,好不好的都得挨欺負。”她便垂了頭,我拉過她的手:“祺妃娘娘臨終將你交給我,如今你這心思我懂了,你放心,你還有一年便要放出宮,往後你去哪裏我來安排。”她抬眼看著我,眼睛裏便有了忠誠的光。我放下她的手走到窗前,半輪明月灑著清輝,“太後這邊的事複雜著的呢,你是個有眼力勁的,切記切記,我進宮的時候顯麗姑姑教我的第一個法則便是叛徒隻會死得更慘。”她望著我便福了下去,口裏說道:“娘娘生前奴婢隻有她一個人,娘娘既然將奴婢交給大人,奴婢生死都是大人的人。”我輕輕的籲了一口氣,看,人心就是這樣被拉攏的,永遠有最根本的利益交換。我回身扶起她:“這宮裏的事你也懂,無論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不要輕易相信。”她猛烈的點著頭,眼中開始退卻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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