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中秋節剛剛過,瑤月仙師開始臥床不起,日日徐太醫請三次脈,宮裏最好的補品在大殿裏堆成小山,仙師卻愈發的吃不下東西,這一日皇上在大殿呆呆的坐著,聽見許太醫說臣回天無力,皇上猛地站起來,身體一陣搖晃,幸好扶住了身邊的桌子,“來人,賜酒!”殿外的新福公公便將許太醫半拖半拉的拽了出去,任憑許太醫求饒,皇上在桌前雙掌托頭一聲不吭,許太醫在殿外哭嚎:“皇上饒臣一命,臣有人可諫。”新福公公忙催他:“你快說是誰?”“京裏安家藥堂新來了一位大夫,尤善治虛症,人雖年輕,著實救活了好幾位咱們禦醫也無從下手的年輕官眷。”皇上從殿裏奔出來,雙目全是紅血絲,隻是瞪大了眼睛的說道:“還不快去請。”


    不消半個時辰,果然一位年輕著青衫的大夫背著藥箱匆匆趕來,給皇上磕過頭之後,便向掛著銀灰色幔帳的床邊走去,床頭吊著一根絲線,自然是懸絲問診,這位年輕人拉緊了懸絲,若有所思的沉吟了半響:“回皇上,臣陳正俊,病人多日未成飲食,湯藥米水不進,從脈上看確實凶險,但臣可用熏蒸療法,或可令病人氣血活動 。”此時的皇上已全無主張,隻命:“快快快,需要準備什麽?”


    這位陳大夫四下看了看,見廊下有一張藤編的春凳,“將這春凳密密的鑽上孔。”我便讓花工立馬拿上工具,在這春凳上密密的鑿出小孔,一邊按陳大夫的要求拿上幾個木盆裝上滾燙的開水,陳大夫便將自己藥箱裏的藥粉抖在盆中,我和多禾急忙將已經鑿好孔的春凳拿進去,放下幔紗,又把木盆放在春凳下,方才打開幔帳將瑤月仙師扶了起來,此時的瑤月帶著麵紗,微弱的呼吸連麵紗都看不到起伏,她的身體非常軟,以至於扶著她的時候,還要將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我們輕輕將她的中衣解開,隻留著極薄的羅料內衣,再扶到已經熏燙的春凳上,蓋好一床袷紗被,每兩柱香的時間便換一盆滾燙的藥水,一個時辰之後,便聽到仙師咳嗽了一聲,外麵陳大夫道了一句:“算是救過來了。”果然,我讓多禾扶著仙師,按先前大夫的吩咐端著碗喂了一口米湯,仙師喝了下去,我和多禾欣喜的說了一句:“阿彌陀佛,仙師喝下去了。”外頭皇上應該聽得到,竟暈了過去,兩位太醫和新福公公手忙腳亂的給皇上把脈推胸,不消一會兒皇上醒了過來,當他得知瑤月確實救了過來,可進米湯的時候竟然淚流滿麵的說了一句:“你若不在,朕也不在。”至此這位陳大夫便做了瑤月的禦用大夫,每日除去請平安脈之外,也無甚事,因青碧宮的人是不可與外界來往,他也辭去了藥房坐堂看病的事,每日在宮裏研究醫書,自宮門關時在就禦醫院裏歇息。而許大夫雖免了死罪,卻被賜了啞藥逐出宮去。


    我和多禾衣不解帶的伺候了七八天,瑤月方能起身下地,飲食也慢慢正常了。此時我才到慈吟宮去向太後回稟瑤月的病情,方知皇上在瑤月病重期間竟下了罪己詔,大概意思便是自己德行不夠,得上天懲罰,恐不久矣,請朝中選出輔政大臣,大行之後與瑤月同葬於龍脈大嶺。前朝後宮俱亂,太後也氣得一時頭暈下不了床………


    如此終於熬過了最艱難的那一陣子,太後卻落下了心病,這儲君之位究竟由何人繼承皇上竟沒有說,太後一直不承認大皇子,本來滿心指望著後宮再生出幾位皇子,卻一直未有所出,便動了立信王為皇太弟的念頭,而大皇子有皇後撫養,王家自然想倚靠大皇子繼續把持朝中勢力。這爭奪儲位便正式開始。


    如今這瑤月的身體性命,就是奪儲的時間,此時太後一隻手支著頭,一隻手放在桌上,食指有節奏的輕叩著, 其實對於太後來說,北戎已經被踩在了腳下,這些人的生死去留,她並不關心。屋裏一片寂靜,隻聽見微微的叩指聲,終於太後啟口:“扶持信王。”多禾低著頭回了一句:“奴婢知道了。”太後又凝重的說了一句:“讓她等消息吧!”多禾便悄悄的退了出,細高的身影隱沒在夜色中。


    太後目光沉浸,似乎開始了回憶:“瑤月也算是忠烈名門之後,哀家見她聰慧美麗,先帝還在的時候就想著指為太子妃,可惜剛有這個念頭她父母就雙亡了,哀家憐惜她,本想留在身邊撫養,日後便是封太子側妃也配得上她。”太後又是一陣沉默,我和芳飛姑姑靜靜的聽著連呼吸都放輕了,“……哀家萬萬沒有想到,這麽些年,她竟然成了皇上的命。哀家養的這兩個兒子,一個是這樣,另外一個也還是這樣,哀家真是命苦,這般年紀了還享不到清福。”這麽多年,太後從未將承受不了的苦水吐了出來,我偷偷看了看太後,她麵色無奈且悲傷,眼角細密的皺紋突然特別明顯,保養得當的麵頰竟也落垮了些,太後年輕的時候無疑是非常美麗,略方的鵝蛋臉,一彎天生的柳葉眉,漆黑的雙眸,尤其是一挺秀麗的鼻梁襯托得整個麵龐非常有棱角,而此時此刻,太後這美麗的麵龐真是瞬間鬆弛……我聽著太後這般說,心裏在想那信王身邊不知又有一個怎樣的女子?此時並不大的寢宮隻有燭光搖曳,照得屋裏的家具光影昏暗,剛剛太後有些上了年紀的聲音聽上去倍覺滿屋子淒涼,芳飛姑姑見太後不再講下去,才上前扶起太後說:“夜深了,安寢吧!”我也將窗戶梢插檢查了一番,待芳菲姑姑服侍完之後,我倆方輕手輕腳的掩門出去。一宿無話。


    第二日一早太後剛剛用過早膳,多禾便來求見太後,芳菲讓其他宮人避了出去,多禾上前將一方絹帕雙手托上,太後揚了揚下巴,多禾抖開絹帕,上麵竟是用鮮血寫的一個“喏”字,太後眯了眯眼,似乎是滿意的,我在一旁想著瑤月仙師這是答應了用性命扶持信王,那麽下一步就是太後得動用自己的太後黨來支持坑殺北戎兩萬餘人……雖說北戎人極其凶殘沒有人性,但是想到這是活生生的人命會被活埋,我從心底裏還是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我站在太後身側的窗前,晨光已經灑入慈吟宮,將宮簷的陰影投在庭院潔淨的地上,但今日不知是不是有些降溫,特別的陰冷,朝陽沒有升起來溫度,風也吹得嗖嗖的,穿過衣服有些透骨……


    去李府傳消息自然也是我。午後我帶著太後賜李老夫人的老山參前往賀李老夫人壽辰。


    現今李府當家的是長孫媳羅大奶奶,羅大奶奶乃東南節度使羅正熙的嫡孫女,太後娘家李府本是書香世家但自京難之後便尤其重武。二孫媳也是京中提督愈子藤嫡女。門子傳進消息後,羅大奶奶親自迎到二門,遠遠的我便見到花團錦簇的一堆人,為首的一人著大紅錦緞繡金雀衣裙,珠翠滿頭,尤其是一隻鳳頭金釵搖曳生姿,這便是羅大奶奶,她上前先行禮:“太後金安。”我代太後受過禮之後,方才向她行禮問好,一邊將手中的老山參遞過去,說是太後賜給老夫人的生辰賀禮,羅大奶奶上前接過老山參遞給旁邊的丫鬟:“送到老夫人房中。”又一把拉住我:“這才幾日不見越發的長的清俊了。”說笑了兩句之後,她又道:“大爺今日正好在家中 。”我點點頭,她很明白的命人將我送至李大爺的書房。李大爺現為上書房行走,李老爺為太後的哥哥在朝中任總編大學士,李大爺正站在書架前翻書,小廝報:“魚女官到。”李大爺便畢恭畢敬走到我麵前行了一禮,“給太後請安。”然後他一揮手,小廝便退到階下庭院之中。我也沒有官中客套話就直接說道:“太後旨意讓大爺和老爺在朝中促成坑殺全部北戎俘虜。”大爺聽後道:“臣領旨。”又略略沉默了一下:“回太後:如今朝中雖是兩派意見,但更多傾向於將北戎人打散分作各地奴隸。聽前日父親回來說,皇上提到坑殺一事,朝中大臣紛紛有說若如此對待北戎,豈不跟當年北戎對待我朝一樣太過凶殘,又說先帝與皇上皆是仁孝行天下,此話便堵了皇上的口 。”我靜靜的聽著,“且現在北戎俘虜皆在沈國公軍營中,所以沈國公的意見是最為重要。”我淡淡的提了一句:“沈將軍現在在京中。”大爺回到:“臣知道,請太後放心,臣即刻與沈將軍聯係,辦妥懿旨。”我便起身告辭大爺送至門口,見我上了轎方才折身回去。


    回宮後我將大爺的話一字不漏的說給太後,太後望著亭裏的牡丹花盆,突然想起來:“沈真彥回京是給老夫人慶壽?”我站在一旁回到:“再過四日,就是四月十日,沈老夫人七十大壽。”太後若有所思的說道:“沈真彥有儒將之稱,且身背名門世家的稱號,他斷不肯做坑殺之事,沈國公雖一貫的殺伐決斷,可惜年歲已大,諸事也是聽沈真彥的。”太後突然轉頭,一雙清亮有神的黑眸盯著我,“咱們隻能用信王的主意來跟沈真彥說。”我明白太後的意思必須說動沈真彥。“你替哀家起草,著信王:合沈國公坑滅北戎俘虜。”


    其實自京難以後,我朝已成各地諸侯林立,雖說表麵上都是效忠皇上,實則每逢朝中大事各自都拿實力表態。此時我雖手書懿旨,心裏卻想著,沈家與信王常年駐守肅遼,一直互通有無,隻怕在對待北戎俘虜一事上沈真彥早已對信王表過態不會坑殺北戎,而此時信王再說此事,沈家豈不疑心?大約太後也想到了這一點,一直站在窗前沉默著。派誰去說動沈真彥這是一個關鍵。


    自從沈府回來之後這幾日我每每有一種莫名心緒在胸中湧動,隻是白日裏人來人往我總是努力壓製住不做多想,且麵上不帶半分表露。今晚太後安息的早,我也回房洗漱完後靜靜的躺在床上睡,睡不著也閉目養神好了,明日或許不知道都又什麽事情要去奔跑。我不知不覺的有些迷迷糊糊了,突然聽到很重的敲門聲還有急促嘈雜的腳步聲兵甲刀劍相碰的聲音,我猛然睜開眼,看到的卻是雪白的帳頂,紙糊的窗簾透著些微廊下宮燈的昏黃燈光印在放下的這一麵帳簾上,這麽多年裏無數詭絕驚險的事情都不曾入夢中,隻有第一次我家餘府被抄家的那一幕,時常將我夢中驚醒。我一動不動隻是讓自己調平呼吸不要驚恐………那一日父親似乎早已預料到會來抄家,他平平靜靜的到我房間拉著我的手問道:“魚兒,爹爹吩咐的話,你都記住了嗎?”我努力的點著頭:“魚兒牢牢記得,一定按照爹爹的吩咐去做。”此時一位著白衣的太監走了進來:“餘在道,聽旨。”我和爹爹一起跪下:“皇帝詔曰,餘在道元和十七年,於京出任北戎偽官兩年有餘,朕念其期間並未做殘害之事,今流放遼北伊古塔,家眷沒入如官府為奴。”我和爹爹並沒有大驚失色,隻伏在地上說到:“謝主隆恩。”我和爹爹被帶到大門口分開的時候,互相對望了一眼,父女眼中隻有堅定……按理說抄家之後還需三堂會審再著定罪,而今皇上免了爹爹進大理寺的那一段牢獄之苦,想來也是念在爹爹曾為太傅有師徒之誼,………我被一路押著進了官署,便有女監上前帶我去了一個昏暗的房間,命我換上一套有些黴氣敗舊的女囚服,我沒有一絲慌亂,心裏隻牢牢的記著爹爹的那句話:“一切靠自己。”隨後在這裏關了沒兩天,我便被分到了官中的司樂坊,這裏的女孩子年齡大小不一,皆是罪眷,我牢牢的記住爹爹吩咐:“但凡絲竹歌舞,皆不可學,做粗笨狀。”故此我沒少挨叫樂房大娘的打罵,她便命我去做些端茶送水,擇衣疊被的工作。這進來沒兩個月,一天快到淩晨的時候,大家都疲憊不堪的睡著,突然聽到樂坊裏各種人聲大叫:“走水了,走水了。”我慌亂的爬起來,準備奪門而出,卻發現自己睡在庫房裏,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怎麽會在這裏,頭上便挨了一下暈了過去。等我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院子裏,剛走到門口門便被吱呀一聲推開,進來一位和氣的老婦人,我忙退了兩步,警覺的看著她,她左右的端詳了我一下:“這小模樣倒是可以賣個好價錢。”我開口問她:“這是哪裏?昨晚上不是走水了嗎?”她不回答我,卻自顧自關上了門。我站到了桌子後邊,似乎這張桌子可以讓她不靠近我,他到了桌邊,卻拉開凳子坐了下來,一邊示意我坐下:“現在你在我手上,咱們好好做個交易。”我像一個大人一般將眼睛眯小,不讓她看出我內心的慌亂,“小姑娘就跟你明說吧,老身是一個人販子。”我覺得此刻的我便是豎起刺的刺蝟,她若再靠近我我定要抓撓她,可她氣定神閑全無狡詐凶狠的麵色:“小姑娘可曾想過你在裏邊再訓練個三五月就會被送去充做官妓?而老身一行人見裏邊起了火,便裝作救火到裏麵偷個小丫頭出來好賣幾兩銀子,恰巧就碰上了你一個人在房間,如今江南蘇家來京生病死了兩個丫頭,正公開的想買兩個去服侍夫人,條件嘛當然是模樣清秀舉止伶俐的好調教,價錢嘛自然是給得滿意的,老身這才想到了司樂坊。”這老婦人也在打量我:“這司樂坊裏頭罪眷都是些讀過書的聰明丫頭,你想想是願意去蘇府做一個伺候老夫人的丫頭好,還是以後充做官伎?”我心裏也覺得這事兒來的太突然:“你等這樣計劃,若有丁點閃失,豈不是死罪?何況裏頭走失了一位罪眷,司樂坊豈不有不上報的,上頭官署還是要來查。”老婦人哼哼哼的笑了幾聲:“你果然伶俐,這事你都能想到,老身專做這生意的,豈能想不到?”她將手放在桌上,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昨日起火的時候,我們另有人去了亂葬崗上,找了一具小姑娘的屍首先用火燒了,趁著司樂坊天黑人亂的,就翻進去放了這燒得焦黑也認不到出來的屍骨,這些掉包計不過手到擒來。”我怔怔的的聽著,“過幾天司樂坊若沒有察覺,我將你帶到蘇府隻說你是我從小撿來養在身邊,家裏有了病人,實在過不下去,將你賣幾兩銀子。”說完,她一邊舉起茶杯喝了一口,一邊用眼神打量我。我垂頭細想,這人販子如此天衣無縫,看來是做慣了這一行的,我若不聽她的,隻怕去的地方更慘,方才抬起頭來:“大娘這樣將我送去好人家,那肯定是比日後去做官伎更好,我聽大娘的就好了。”她似乎放了心,便放下杯子,吩咐我不可出這房間,吃喝會有人送進來。我知道此刻一動不如一靜,便拚命的點頭答應下來。果然,隨後第三天這人販子大娘又來了,命我洗頭洗澡換上一身幹淨的粗布衣服,說今日便帶我去蘇府………自此我便做了蘇夫人的端水丫頭,這蘇府是江南做皇家買辦的,跟當朝皇後娘家李府是表親,蘇夫人見我伶俐幹淨用起來甚是順手,便讓我進了她房中貼身伺候。有一次蘇夫人去李府赴宴,不知怎麽的李老夫人便誇讚了我兩句,蘇夫人就將我送給了李老夫人,後來聽說蘇老爺將皇家買辦的東西交割完之後沒兩個月就攜夫人家眷回了江南。這隨後的日子便沒有那麽艱難了,李老夫人性情尊貴溫和,府裏的一等丫頭跟副小姐一般,尤其是老夫人身邊的連老爺夫人都要給尊重,再然後我隨李老夫人進宮,又為太後看重便順風順水的一路坐上了從四品女官………這思緒一打開,我緊緊的提醒自己這日後的路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往事在夢裏偶爾回去一次切不可自憐自愛。我翻了一個身告誡自己什麽也不想快些入睡,果然這很快就沉沉入睡黑甜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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